平兒端着半盆溫水從屋裏出來,心不在焉的随手一潑,誰知那黑暗當中竟有人‘哎呀’了一聲。
“誰?誰在哪兒?!”
平兒被吓了一跳,忙拿那銅盆護身前。
卻見那門廊底下轉出個嬌怯怯的身影,讪讪道:“平兒姐,是我。”
“二姑娘?!”
平兒定睛一瞧,卻不是即将出嫁的賈迎春還能是誰?
她慌忙将那銅盆撇了,迎上去道:“這烏漆嘛黑的,您怎得自己就過來了?竟還連燈籠都不挑一個!”
賈迎春略一低頭,掩去了粉面上的慌張之色,喏喏道:“左右也沒幾步路,用不着麻煩旁人——平兒姐,嫂子可在裏面?”
平兒一瞧她這樣子,就曉得八成又是那司棋鬧出了什麽幺蛾子,有心提點幾句,讓賈迎春千萬莫要被個丫鬟給拿住。
可一來她自己身份尴尬,主不主仆不仆的;二來賈迎春馬上就要出嫁了,屆時自會有孫家人替她做主。
故而平兒略一猶豫,便也裝起了糊塗,側身往裏一讓,笑道:“二姑娘直管進去便是,我們奶奶早就在廳裏候着呢。”
賈迎春聞言往裏走了幾步,腳下卻又遲疑起來,回過頭小聲打探道:“我遲來了這麽久,嫂子沒有生氣吧?”
卻原來今天晚飯過後,王熙鳳便派了人過去,喚她晚上過來‘閑話家常’。
賈迎春得了招呼,原本便想喊了司棋立刻動身的,誰知一掃聽,才曉得司棋晚飯前便出了門,至今也不見個人影。
這原本算不得什麽稀罕事兒,畢竟自那日‘剖白心迹被拒’之後,司棋便成日裏東遊西逛的。
但這次卻不一樣,因爲另一個大丫鬟繡橘,發現非但不見司棋的影子,就連司棋屋裏的衣裳、首飾也少了相當一部分。
賈迎春得了她的禀報,再想想她當日那些說辭,當即便險些被吓昏過去,好容易緩過勁來,就忙催着丫鬟婆子去四下裏搜羅。
然而等身邊的人都鋪排出去了,她才又想起鳳姐兒約自己晚上過去說話的事兒,一時又尋不到備用的燈籠,便隻好摸着黑趕了過來。
雖說是姑嫂,但賈迎春素來畏懼王熙鳳三分,故而這來遲了半步,心下便忐忑的不行。
平兒卻曉得,王熙鳳今兒喊這二姑娘過來,乃是‘有求’于她,既然有所求,自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
于是便笑道:“瞧二姑娘說的,您如今可是待嫁的新娘子,阖府上下都得小心伺候着,我們奶奶生誰的氣,也不好生你的氣啊。”
說着,在賈迎春後背上輕輕一推:“快進去吧,有正經的好事兒等着你呢!”
賈迎春聽她說的輕松,心下這才松了一口氣,正待挑簾子進去,誰知平兒卻又忽然拉住了她,小聲問:“對了,二姑娘可得着孫家的消息了?聽說那孫家二爺在津門府受了傷?”
賈迎春聽她忽然問起這事,心下頗覺有些詫異,但她向來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便也沒有深究,隻搖頭道:“我也隻知道孫參将心急火燎的趕去了津門,旁的便不曉得了。”
“這樣啊。”
平兒竭力掩飾住不安與失望,松開了賈迎春的胳膊,目送她進到客廳裏面,便忍不住雙掌合十,默念了幾聲‘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不提平兒在院裏,如何擔心孫紹宗的安危。
卻說賈迎春進了花廳,便見王熙鳳慵懶的倚在榻上,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鑲金邊紫霞裙,一對天足未着寸縷的踩在丫鬟腿上,渾身上下都仿佛已經提前進入了夏天,偏那小腹上搭了條火炭紅的狐裘披肩,清涼中便又透出三分躁動。
眼見賈迎春自外面進來,王熙鳳立刻将那兩條長腿往地上一搭,嘴裏三分真七分假的嗔怪道:“平兒這小蹄子真是越來越不曉事了——咱家新娘子來了,怎得也不喊我出去迎一迎!”
說話間,哪并蒂蓮似的雪白雙足,卻隻是虛懸在鞋上,并不見真個踩實了站起來相迎。
賈迎春卻也不敢挑她的不是,羞笑了一聲“嫂子又打趣人”,便讷讷的沒了下文。
王熙鳳曉得她的性子,向來不是個會主動的,若等着她挑起話頭,估計猴年馬月都等不到。
于是便親熱的招手道:“快、快、快過來坐下說話。”
等賈迎春乖乖的坐到了榻上,她又拉起賈迎春一條胳膊,在那溫潤如玉的小手上摩挲着,嘴裏啧啧有聲的贊道:“咱們家裏好不容易養出這麽個金貴的,卻早早的就便宜了那孫家,他們做爺們的舍得,我這做嫂子的倒真有些舍不得呢。”
“嫂子……嫂子說哪裏話。”
賈迎春平日做小透明慣了,頗有些不适應她的熱情,略有些局促的賠笑道:“嫂子才真是金貴的,我……我哪能跟嫂子比。”
原本隻是随口一說,但到了後面,卻不免真有些觸景傷情起來。
畢竟當初王熙鳳嫁過來時,那風光的場景,她也是親眼見過的,可眼下輪到自己出嫁時,就算把壓箱銀子都換成散碎銅錢,怕也難在分量上與其相提并論。
至于其它的物件,便更是可憐至極了。
這般想着,即便她再怎麽想掩飾,那臉上也難免顯出些落寞、窘迫之色。
王熙鳳最是會察言觀色的主兒,如何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便立刻見縫插針的歎了口氣:“唉,也不知老爺太太是怎麽想的,到現在也沒給妹妹置辦幾件像樣的嫁妝。”
說着,她暗地裏沖那捶腿的小丫鬟使了個眼色,那小丫鬟立刻悄然退了出去。
等那丫鬟出門之後,王熙鳳便把手攬在了賈迎春的腰上,正色道:“不過你可别因此便自輕自賤了,嫂子我給你添上一件嫁妝,保準兒比别人所有的家當加起來,還要金貴上幾分!”
賈迎春聽了這話,卻隻覺莫名其妙又半信半疑——嫂子給小姑子添些嫁妝,倒也不是稀奇事兒,可要說王熙鳳會大方到,給自己添置什麽金貴的物件,她打從心裏便是不信的。
隻是賈迎春去也不敢表現出來,隻故作好奇道:“嫂子要給我添什麽嫁妝?”
“一條财路、一條大大的财路!”
王熙鳳得意道:“我聽說那孫參将平生有三好,一曰好色……”
說到這裏,她在賈迎春粉嫩的小臉上掐了一記,調笑道:“這一條,妹妹你自然妥妥的占了。”
接着又道:“至于他的第二好,卻是嗜酒如命——妹妹向來是體貼的,想必也不會壞了孫參将的興緻。”
“隻這最後一好麽……”
王熙鳳賣了個關子,本想着引賈迎春追問,然而等了半響,卻見賈迎春隻是愣愣的等着,半點沒有要追問的意思。
她一邊在心裏暗道媚眼抛給了瞎子,一邊卻也隻得繼續往下說道:“他這最後一好,便是貪财了!”
其實孫紹祖另外一好是‘貪權’,但王熙鳳爲了引出自己設計,說不得也隻好替孫紹祖改上一改。
就聽王熙鳳肅然道:“依我看來,這一條卻是最重要的!試想,你若能像我一樣掌握住孫家上下的财權,還怕日後不能在孫家立足麽?”
若是旁的女子,此時說不得便已經動心了。
賈迎春默然半響,卻是讪讪道:“我哪能跟嫂子相提并論,不成、萬萬不成的!”
這個沒囊氣的丫頭!
王熙鳳心下郁悶的夠嗆,都有些懷疑自己找她牽線,是不是找錯了人。
但想到那孫紹宗的‘狡猾’,若沒個能從中制衡的人,她卻如何能放心?
于是也隻能咬牙道:“這你大可放心,有什麽做不來的,我自然會手把手教你——你隻需記好了我的叮咛,莫要出差池便成!”
即便她說的再簡單,對賈迎春來說,卻仍是‘一樁麻煩’。
但賈迎春又是個不會拒絕人的,于是支支吾吾半響,終究還是被王熙鳳灌了兩耳朵‘發财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