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約而至的鵝毛大雪,卻未能阻止人們對年節的向往與熱情,府衙前的長街上依舊是人潮攢動,而那半尺多的銀裝素裹,也很快便化成了一地泥漿。
“入特娘的!”
仇雲飛剛跳下馬車,鹿皮靴子上便落了幾個泥點,他嘴裏不幹不淨的罵了一聲,那趕車的漢子忙卷了袖子去擦,卻不妨竟被他一把推了個趔趄,又呵斥道:“少跟爺獻殷勤,趕緊把馬車趕到後面去!”
那漢子自然不敢招惹他,忙唯唯諾諾的牽着馬車去了。
仇雲飛這才甩開步子進了府衙,去那應卯處報道。
“呦~小衙内今兒來的夠早啊!”
那負責點卯的小吏忙将冊子雙手奉上,又指着最上面的空白處,滿面堆笑道:“您往這兒簽,時辰小的都記好了,保準又是咱們府裏頭一份!”
仇雲飛自小到大,什麽樣的馬屁沒消受過?
就連個表情都欠奉,扯過毛筆随手簽下名字,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小衙内慢走啊!”
那點卯的小吏熱情的追了出去,直到目送仇雲飛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後,這才垮了臉色,背過身去惡狠狠的啐了一口:“我呸~什麽德行!”
卻說仇雲飛這一路行來,也不管旁人如何行禮、招呼,全都視若罔聞一般,踩着那咯吱咯吱的積雪,悶頭直奔府衙後院而去。
等到了停屍房左近,他臉上這才多了些熱乎氣兒,人還沒進去,便先喊了一嗓子:“老徐,看爺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來了!”
老徐正是這順天府的仵作。
此時他正在院子裏掃雪,身上裹着打了補丁的棉襖,腳下踩着秃了毛的靴子,頭上卻是梳得一絲不苟。
聽到仇雲飛的呼喊,他那木讷的臉上閃過些疑惑,擡頭見仇雲飛已經從外面趕了進來,更是忍不住皺眉道:“你不是說今兒要休沐麽?”
“休個屁啊,天不亮就有一堆狗屁親戚上門,拿老子當由頭瞎幾把扯淡,煩也煩死了,還不如來你這裏躲個清靜自在!”
仇雲飛縮着,便過去奪過老徐手裏的掃帚,甩手扔到了大門外,沒好氣道:“這院裏除了你我,一天到晚也來不了幾個活人,有特娘什麽好掃的?”
老徐不慌不忙的把那掃帚撿了回來,憨憨一笑:“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麽。”
說着,便又準備開始掃雪。
仇雲飛又一把奪過那掃帚,順手往牆角一扔,郁悶道:“算我求你,先别掃了行不?陪我說說話,我特娘心裏堵得慌!”
說來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仇雲飛平日眼睛長在天靈蓋上,即便是同級别的衙内,也少有能入他法眼的——但這半個多月裏,在停屍房與老徐朝夕相處,竟不可思議的與之投了脾氣。
隻能說這人與人的緣分,委實是不可思議的緊。
老徐聽他這麽說,便先上前把掃帚擺好,然後又把手上的羊皮套子扒了,這才憨笑道:“這些天日日都說心裏憋悶,也不知你哪日才能暢快些。”
“哪日?”
仇雲飛咬牙道:“等我哪日想出主意,讓那姓孫的跪下叫爺爺,這心裏才真算是暢快了!”
說着,他又大手一揮,豪氣十足的道:“到時候老子才不做這什麽鳥巡檢呢,你也别幹仵作了,跟我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準保兒虧待不了你!”
老徐對這話不置可否的一笑,在台階上把鞋底兒的泥蹭掉,悶頭先一步進了屋裏。
這院子頗爲寬敞,那正中三間跑風漏氣的堂屋,才是專門的停屍間,至于兩側的廂房,則由仵作随意處置。
老徐選的這間離停屍的地方最遠,也是他慣常休息的場所。
知道這老徐平日最愛幹淨,仇雲飛也忙把鞋底蹭掉,這才跟了進去。
一進門,就見老徐正從香盒裏撚出三支檀香來,準備插進神龛前的香爐裏,便忙擺手道:“行了,這鳥地方的鬼味道,我特娘早聞習慣了,留着你那寶貝給别人使吧!”
說是這麽說,若真換成是夏天,堂屋裏停着放了七天的屍體,估計早熏的這小子連院門都不敢進了。
老徐又默不作聲的,把那檀香塞了回去,然後抄着手坐到了仇雲飛對面,直愣愣的等着聽他說話。
每次面對這種木讷的表情,仇雲飛就先是有些惱火,繼而又開始洩氣,最後底氣不足的道:“你别不信,有朝一日我肯定能讓那姓孫的跪地求饒!”
說着,又憤憤不平道:“我家老爺子也不知得了什麽失心瘋,非逼我來這裏做什麽鳥巡檢,說是跟那姓孫的磨練磨練、漲漲本事——這特娘整日裏守着幾個路倒,能長個屁的本事?!”
他種種往後椅背兒上一靠,懷裏也不知什麽東西,忽然叮當的脆響了兩聲。
“對了!我今兒可是帶了好東西呢。”
仇雲飛忙又坐直了身闆,從披風底下摸出兩隻青瓷葫蘆,遞了一隻給老徐,得意道:“喏,六十年陳釀的狀元紅,倒出來能在酒杯裏立起老高呢!”
老徐倒也不客氣,伸手接過那翠綠欲滴的瓷瓶,小心翼翼的拔出了塞子,湊上去用力嗅了嗅,便顯出滿臉的陶醉之色。
仇雲飛哈哈一笑,正待打趣他幾句,卻見老徐二話不說,又把那塞子摁了回去。
仇雲飛不由皺眉道:“怎麽,不合你的口兒?”
老徐搖了搖頭:“昨兒剛下了雪,咱們眼下怕是沒閑工夫喝酒,還是等到傍晚……”
“老徐、老徐!快出來收貨了!”
話音未落,就聽外面有人嚷嚷起來。
老徐珍而重之的把那壺酒放到了角落裏,正待迎出門去,仇雲飛卻早竄了出去,橫眉立目的喝罵道:“個狗日的,讓你們跑這兒叫魂來了?!還不趕緊送到裏面去!”
院裏幾個厚生司的差人,顯然沒想到都這日子了,小衙内竟還在停屍房裏當值,一個個忙偃旗息鼓,賠着笑把兩具凍僵了的屍體,擡進了停屍間裏。
仇雲飛也大咧咧的跟了進去,沒事人似的,湊到那兩具屍體前掃了幾眼,便又罵道:“又是特娘一對兒酒鬼,這味道沖的,莫不是泡酒壇子裏了?”
他罵罵咧咧的正待取了筆墨紙硯,記錄下這兩具屍體的來曆,卻見老徐眉頭緊鎖,伏在那屍首上不停的翻檢着,像是發現了什麽天大的秘密似的。
“怎麽了老徐?”
仇雲飛還是頭一次見他,在屍體面前露出這般表情,忙也湊上去好奇道:“莫非你認得這兩個死鬼?”
老徐搖了搖頭,正色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見識見識,孫大人破案的本事麽?今兒,大約是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