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宗在點卯處簽了到,又打聽出劉治中眼下并不在城中,便徑自去了韓府尹處——賈雨村作爲閱卷考官之一,要等到秋闱的名次定下來,才能離開貢院。
請屬吏通禀之後,孫紹宗又在花廳裏侯了約莫半刻鍾,這才見韓安邦佝偻着身子走了進來,面色蒼白無血不說,就連頭發都花白了不少。
這是怎得了?
也沒聽說他最近死了老婆孩子啊?
難道是因爲城外災民的事兒,着急上火所緻?
可也不應該啊?
聽說這次皇帝撒下了大把銀子【八成是查抄賀家的收獲】,因此災民情緒十分穩定,沒有一絲要犯上作亂的意思。
孫紹宗心裏胡思亂想着,表面上卻是目不斜視的一躬到底:“卑職參見府尹大人。”
“咳咳咳……”
韓安邦未曾開口,倒先幹咳了幾聲,隻咳的面色潮紅上氣不接下氣。
就在孫紹宗猶豫,要不要上前扶他一把的時候,他終于從牙縫裏擠出倆字:“坐吧。”
說着,他也佝偻着身子,徑自坐到了主位上。
孫紹宗等他坐實了,這才把屁股往下一沉,道:“卑職剛剛交卸了秋闱巡閱使的差事,治中大人卻恰好不在城内,因此便來向府尹大人複命。”
按常理,韓安邦這時就該勉勵幾句,然後客客氣氣的端茶送客。
然而眼下孫紹宗說完之後,就見那韓安邦定定看着他,兩眼郁郁、滿面頹然。
隻瞧的孫紹宗渾身不自在,卻又不好主動問其原因——否則韓安邦萬一順坡下驢,交代下什麽爲難的差事,豈不是論到他抓瞎了?
就這般尴尬的沉默了好一會兒,韓安邦終于幽幽的開口道:“劉治中是什麽時候,與榮國府搭上關系的?”
咦!
劉崇善這個二五仔怎麽暴露了?
難道就是因爲這事兒,韓府尹便被打擊成了如此模樣?
那他這心裏承受能力也忒脆弱了吧?
心裏吐槽着,孫紹宗面上卻是一臉的疑惑:“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呢?”
“呵呵……”
韓安邦苦笑一聲,搖頭道:“孫大人既然不想說實話,那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吧。”
說着,他又拱了拱手:“我這裏先提前恭喜孫大人升任治中了。”
今兒這位府尹大人說話,還真是沒頭沒尾的,
“大人說笑了。”
搞不清楚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孫紹宗也隻好順嘴兒閑扯道:“我擔任通判一職,至今也不過才半年有餘,就算劉大人升了官,怕也輪不到我來繼任。”
韓安邦卻又搖頭道:“這卻是你想差了,雖說如今重文輕武,但你從六品都尉調任六品通判,從朝廷制度上卻仍算是平調,任職年限應該從廣德八年春天算起。”
還有這好事兒?
要真是這樣,算一算自己也算是在職兩年半了,雖然距離三年一任的說法,還稍微差了些,但有大把的功勞墊着,連升兩級來也不算是太紮眼……
這般想着,孫紹宗心中也不禁生出幾分熱切,在小跨院裏窩了大半年,他早惦記上劉崇善那五間正房了!
再者說,也隻有當上了堂官,日後才有資格與賈雨村分庭抗禮!
于是他忍不住追問道:“聽大人這意思,劉治中是要高升了?”
韓安邦又定定的瞧了他半響,這才歎息道:“看來你是真不曉得這事——罷了,你先下去吧。”
靠~
這特娘剛吊起别人的胃口,卻又突然下了逐客令!
孫紹宗心中腹诽着,動作卻是絲毫不慢,起身拱手道:“那卑職便告退了。”
說着,毫不留戀向外便走。
老話說的好,上趕着不是買賣!
要真被韓安邦幾句話便弄的進退失據,以後還不得被他牽着鼻子走?
再說韓安邦變化如此明顯,府衙裏不可能沒人注意到,自己回去好好打聽打聽,也不難曉得這段日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孫大人!”
剛出了韓安邦的院子,就聽有人脆脆的招呼了一聲。
孫紹宗轉頭望去,卻是府裏掌管文書的從七品經曆陳志創。
當初走馬上任的時候,這姓陳的還曾經爲難過他。
但眼下陳志創卻是笑的菊花一般,哈巴狗似的湊了上來,斜肩谄媚的道:“大人幾時從貢院出來的?我昨兒還聽秀才們說,今年這秋闱比往年都要規矩了許多,對大人您這巡閱使那都是交口稱贊啊!”
“陳經曆過譽了。”
孫紹宗淡然的道:“這都是禮部張侍郎領導有方,我不過依命行事,那當的什麽交口稱贊?”
“當的、當的、大人那是當之無愧啊!”
往日孫紹宗要是擺臉色,他多半會讪讪的退開,但這回的熱情卻是不見絲毫減退,嘴裏沒口子的噴着馬******見如此,孫紹宗心中便猜出,他八成是得了什麽内幕消息,知道自己即将升任治中,所以才變得如此熱情。
當然,擔任秋闱巡閱使一事,也是不小的加分項——有了這層淵源,孫紹宗這個文官體系中的異類,也便沒有最初那麽紮眼了。
在韓安邦門前,倒不好細問什麽。
因此孫紹宗不着痕迹的敷衍了幾句,轉過臉回到刑名司之後,卻是立刻派了周達出馬,找陳志創探聽消息。
那陳志創果然是知道内幕的!
卻原來孫紹宗巡閱秋闱這些時日裏,順天府上下爲了城外的災民,也是忙手腳不沾地。
後來皇帝撥下大筆赈災銀子,災情爲之一緩,韓安邦等人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這一松懈,難免便起了歪心雜念。
又正好賈雨村和孫紹宗都不在,賈系人馬就隻有一個初來乍到的傅試,韓安邦便琢磨着來個殺雞儆猴,先捏住這傅試的短處,好趁機扳回一城。
而這等大事,卻怎能不叫上盟友‘劉治中’一起參詳?
然而韓安邦哪裏曉得,劉崇善其實已經暗中投靠了賈雨村!
他表面上幫着出謀劃策,等到韓安邦布置下手腳,卻立刻上了秘折,彈劾韓安邦構陷同僚。
然後韓安邦就被禦史抓了個人贓并獲!
眼下朝廷的處置雖然還沒下來,但韓安邦再想坐穩府尹的寶座,怕是沒什麽可能了——當然,賈雨村到任府丞沒多久,又不像孫紹宗這樣屢立奇功,想要繼任怕是沒那麽容易。
至于那劉治中,則因爲檢舉有功,再加上沾了孫紹宗不少便宜,已然被列入了外放名單之中,最晚年底就要去外省做一任宣撫使【從四品】。
而他留下的治中之位,除了孫紹宗這個名聲在外的‘神斷’,怕也無人能坐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