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宗隔着門縫往外瞅了瞅,發現那遮陽傘下又多了一員‘悍将’——顫巍巍坐在闆凳上,雪白的長胡子直接就能當掃帚使,哆哆嗦嗦的拄着根竹杖,一看平常身子骨就不怎麽結實。
這特娘的真是造孽啊!
孫紹宗默默的歎息幾聲,回頭囑咐趙仲基道:“千萬盯仔細了,瞧着哪個不對,立刻讓大夫們出去診治!”
趙仲基點頭哈腰的應了,就聽他又補充道:“萬一咱們請的大夫處置不了,就趕緊往家裏送,硬擡也得給他們擡回去,絕對不能讓人死在咱家門口!”
喊冤時死在官員門前,和喊冤後在家中病死,那絕對不是一個性質——因此古往今來,都不缺把死屍當活人救治,事後再宣布其死訊的事情。
不過這也不能怪孫紹宗冷血。
像‘智能兒碎屍案’那樣的冤假錯案畢竟是少數,門外那群人的親屬幾乎個個都是罪有應得,總不能因爲幾個老頭老太太哭天抹淚,就置王法公道于不顧吧?
真要那樣的話,就該受害者的家屬跑來堵門了!
交代妥當之後,又确定馬車已經提前出門,正在老地方候着,孫紹宗便又翻牆而出,做賊似的溜之大吉。
到了府衙門外,雖然也少不了有人攔路喊冤,但有衙役們負責前面開道,倒不用擔心被老頭老太太們纏上。
等進了府衙之後,孫紹宗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先去應卯處簽了到,然後踱着官步到了刑名司。
一進刑名司的大門,他便瞧見南牆下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喊過兩個值守的胥吏一問,卻原來是朝廷發下來的‘三伏補貼’到了。
“老爺。”
其中一個胥吏随口抱怨道:“旁的也還罷了,今年這茶葉委實要不得,聽說知事老爺昨兒簽收的時候,罵了半日娘!”
這事兒孫紹宗倒是早有耳聞,今年不止是順天府,連六部五寺發下來的茶,也淨是些陳年舊貨。
據說是因爲南方産的新茶都被就地發賣,充作了建造戰船的軍資,而北方好茶葉本來就不多,少數品質還算可以的,也都被高層給包攬了,到了基層自然剩不下什麽好玩意兒。
“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嘛,咱們做臣民的,也該體諒一些才是。”
孫紹宗先說了幾句官場套話,随後話鋒一轉,道:“不過這幾個月弟兄們也卻是辛苦了,這樣吧,我哪裏還存了些公帑,待會兒我讓程師爺支上二百兩,去買些新鮮茶葉發給大夥兒。”
這所謂的公帑,其實是孫紹宗每次拿出一半破案賞銀,建立起來的小金庫。
真要細究起來,其實還是他拿自己的錢出來邀買人心,隻不過這錢來的光明正大,旁人想學也學不來罷了。
而這也是他能迅速搶班奪權重要原因之一——都說千裏做官隻爲财,更何況是沒什麽升遷希望的胥吏們?
兩個值守的胥吏聞言,自然是千恩萬謝。
孫紹宗擺擺手,示意他們忙自己的,然後下意識的瞟了一眼院子正北的五間堂屋,這才施施然去了東廂自己的小院。
“東翁。”
程日興原本正在外間伏案整理卷宗,見孫紹宗背着手進來,忙起身道:“上個月的邸報送來了,就在東翁案上——我方才翻了翻,似乎沒有涉及咱們順天府的事兒。”
邸報作爲唯一的官辦報紙,這效率實在有些不敢恭維,順天府還好些,畢竟是在京城之中,一般也就延遲幾天罷了,下面州府裏晚上幾個月才瞧上這邸報的,也是大有人在。
“喔。”
孫紹宗嘴裏答應着,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上面,指了指程日興書案上的公文,問道:“大興縣和宛平縣的秋決名單,昨兒呈報上來沒?”
“還沒。”
程日興忙又道:“我托周檢校去問了問,大興縣的快整理好了,宛平縣怕是還要一段時日。”
靠~
這些拖沓的舊官僚!
早在三日前,孫紹宗就已經整理好了府衙的秋決名單,但按照慣例,必須要收齊下面縣裏的,才能一并呈報給刑部——看這架勢,他怕是還要做上好幾日翻牆越戶的君子。
不過這也要怪他名氣太大,要換成劉治中主持,那些想堵門的,怕是都未必能找到劉治中的住處。
有些不爽的進了裏間,自行沏了杯信陽毛尖,在那公案後坐定。
孫紹宗順手扯過桌上的邸報翻了翻,發現上面用相當一部分篇幅,介紹了九省都檢點王子騰大肆督造戰船、擴充水軍,準備依靠強大的軍力,畢其功于一役的計劃。
倭寇這玩意兒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的,妥妥的海上遊擊隊,想要依靠大軍圍剿的方式搞定,是不是有點想當然了?
作爲一個半吊子軍迷,孫紹宗對海戰算不得熟悉,但還是覺得這計劃有些‘大而無當’,尤其作爲素來不受重視的水師,卻要一連幾年擠占大量的東南賦稅,萬一計劃失敗,這朝中的反噬力道怕是小不了。
正鹹吃蘿蔔淡操心,琢磨着東南沿海的局勢,卻見程日興從外面進來,略有些忐忑的道:“東翁,榮國府的周管家在外面求見。”
頓了頓,他又壓低聲音道:“瞧那模樣,倒像是爲秋決名單來的!”
孫紹宗聞言便是一皺眉。
有那在外面哀求的,自然少不了在背後托關系走人情的。
隻是一般來說,家中但凡有過硬關系的,也不至于會拖到‘秋決’時再來疏通,因此最近也隻來了幾家不自量力的,孫紹宗連面都沒見,就直接讓人趕走了。
可若是榮國府出面……
放下手裏的邸報,孫紹宗略略沉吟了片刻,這才揮手道:“請進來吧。”
“東翁!”
程日興瞅瞅窗外,臉上閃過些掙紮之色,最後還是壓低聲音道:“眼下劉治中雖說是病了,可這衙門裏卻總還有幾個眼線,若真勾去幾個不該勾的,卻怕會生出禍端來——東翁眼下局勢大好,切不可爲了‘人情’二字壞了前程!”
他原是賈政舉薦的人,按說應該向着榮國府才對,眼下能說出這幾句話,足見是個拎得清的。
“這事我心裏自然有數。”
孫紹宗無奈的攤了攤手,道:“隻是這隔三差五便去他家轉上一轉,卻怎好把人拒之門外?先把周瑞請進來,問個清楚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