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眼瞧薛蟠已然被說服,主仆二人這才悄默聲的回到了西廂閨房。
莺兒見寶钗在那矮榻旁愣怔良久,也未曾想起要落座,那一張芙蓉粉頰亦是時喜時悲,更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便壯着膽子試探道:“姑娘,想不到這孫通判,倒比大爺還懂您的心思。”
這話卻是一下戳中了薛寶钗的心坎,就見她先是輕咬朱唇,接着又微搖臻首,嘴裏喃喃歎道:“雖是良人,可惜卻非良配。”
“怎麽會?!”
莺兒疑惑的瞪大了美目,卻是顧不得再管什麽尊卑,連珠炮似的道:“論家世、論本事、論前程、論爲人,孫通判可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就連這府裏的寶二爺也……也隻是稍稍比他多了些文采,如何算不得良配?!”
她一時情急,卻差點連寶玉也貶損了,幸虧及時醒悟過來,才慌忙的改了口。
寶钗見莺兒這心急火燎的樣子,不覺噗嗤一笑,伸手在她鼻尖上戳了戳,調侃道:“瞧你這着急的樣子,莫不是瞧上那孫大人了?要不要我晚上和哥哥說一聲,讓他把你送到孫大人府上做妾?”
“姑娘這是說哪裏話!”
莺兒忙屈身跪倒,急辯道:“奴婢自小便跟了姑娘,姑娘去哪兒,奴婢便去哪兒,如何會舍了姑娘去依附旁人?!”
“快起來、快起來,說笑而已,哪裏就當真了?”
寶钗說着,将莺兒從地上拉起來,卻又忍不住歎息道:“我說那孫大人并非良配,卻是因爲他家中那位茜香美妾——‘一見傾心、萬裏相随’的情誼,可不是一個正妻名分就能蓋住的,日後無論是誰入主孫大人府上,怕是都要有一番龍争虎鬥。”
方才在那屏風後面,寶钗其實也曾有些芳心萌動,但她畢竟不是阮蓉,更不會憑着一時的情動便奮不顧身——相反,隻這片刻功夫,她便已然将那一絲情動壓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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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怡然軒裏衆人如何。
卻說這日下午,李纨将賈母托她謄錄的《僧伽吒經》送到了西廂,又陪着老太太說了些閑話,眼見賈母隐隐露出倦容來,便識趣的主動告辭離開。
穿過二門夾道,眼見離王熙鳳的院子不遠,李纨正猶豫要不要進去打個招呼,忽的掃見大門左側的花壇裏,影影綽綽似是躺着本書。
大周朝的印刷技術雖然已經相當普及了,但書籍這東西,卻也隻是堪堪脫離了奢侈品的範疇,距離廉價品還差了老遠。
再說李纨出身詩書耕讀之家,本就是愛書之人,因此忙讓素雲上前拾起,又要過來細看究竟,卻隻見那寶藍色的封皮上寫着《奇案譚》三字。
她不知這是孫紹宗與薛、馮二人拉扯時落下的,隻當是寶玉不小心掉的,畢竟這府裏也隻寶玉一人愛買這等話本。
原本尋思着,讓人把這書直接送到寶玉房裏,誰知不經意間翻開一瞧,卻頓時羞的滿面酡紅,心下也登時改了主意。
如今寶玉應該還在‘演武堂’中,自己這寡嫂巴巴的将這等銀邪之物送到他房中,若是讓人曉得了,還不定要說出什麽風言風語呢。
待要把這物件重新扔回花壇,迎面卻走來了王夫人的丫鬟金钏,李纨無奈,隻得先攏在袖子裏,裝作沒事人一般,與那金钏兒閑聊了幾句,便急匆匆回了自家院子。
本待回去之後,立刻尋個法子将其毀掉,誰知到了屋内,就見寶貝兒子賈蘭正捧着一本《千字文》誦讀。
她卻那還顧得上旁的?
忙上前關切道:“蘭兒,今天怎得這麽早就回來了?”
“娘。”
賈蘭将手裏的書一放,拉着李纨并排坐到了榻上,這才道:“孫教習臨時有事,便吩咐我們提前散了——對了,今兒教習喝了娘送去的酸梅湯,還專門叮咛我,說是開始練拳之後,每日最多做一次健身操,免得傷了身子。”
說着,便抱住李纨胳膊撒嬌道:“娘,你以後也陪我一起練拳好不好?”
李纨聽得莞爾,正待哄他幾句,卻聽賈蘭‘咦’了一聲,伸手在李纨袖筒上摸索着問:“娘,你這袖子藏了什麽?摸上去硬邦邦的。”
糟糕!
李纨這才想起袖子裏那本《奇案譚》,忙把胳膊抽了出來,強笑道:“沒什麽,是從你祖奶奶哪裏帶回來的佛經,你不說我倒忘了,待我先去把它放好了,再回來與你說話。”
說着,便匆匆向裏間行去。
誰知剛邁開步子,便又聽賈蘭在身後道:“孫教習今兒也攏了一袖子書回去,都是寶叔買來的探案話本,說是要帶回去毀掉,免得召來什麽禍患——娘,這探案話本怎得還能召來禍患?”
話本爲什麽能招來禍患?
本來李纨是不知道的,但想到袖子裏那圖文并茂的‘實物’,自然也便明白了。
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并沒有貿然給寶玉送去,否則這中間的手尾,便是跳進黃河裏也說不清楚了。
隻是……
她進了裏間,取出那本《奇案譚》,腦子裏卻又冷不丁又冒出個異想天開的念頭:都說那孫二郎是能掐會算的,會不會這書是他特地丢在哪裏,就等着自己路過時……
這念頭一起,便似在心裏紮了根似的,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那毀書的念頭,更是在不知不覺間,被抛到了九霄雲外。
是夜。
李纨摩挲着那話本猶豫良久,終究還是顫巍巍翻開了封面,對着那繡像逐字逐行的研讀起來。
這深宅大院寂寞寒窗的,也無人知曉她都瞧了些什麽,又摸黑做了些什麽。
隻是第二天一早,大丫鬟素雲将裏間外間兩床被褥,全都抱出去漿洗了幾遍,累的一身香汗淋淋,卻死活不肯讓旁人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