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發皆白的太上皇在正中端坐,兩旁分别是皇太後與廣德帝,再次一席上,則是太妃和忠順王。
這五人雁翅排開,占據了正北的主位,而兩側立柱之間,卻又垂下了無數珠簾,裏面影影綽綽的,也不知藏了多少嫔妃宮娥。
不得不說,有時候感覺太過靈敏,也不是什麽好事。
就比如說現在,孫紹宗便感覺到一雙雙如饑似渴的眸子,正透過那珠簾窺視着自己——其中有那麽幾道視線,俨然已經在他兩腿之間盤桓了許久!
這也難怪,皇帝和太上皇一個比一個老,這宮中的女子,也不知有多久沒見過龍精虎猛的男人了,如今藏在珠簾後面又不怕被人瞧見,自然是拼了命的猛瞧!
可裏面要是些青春貌美的妃子倒也罷了,如果都像那皇太後一樣鶴發雞皮……
隻是稍稍一想到這種可能,孫紹宗便覺得如芒在背!
幸虧他當初做慣了彙報演講,即便心下再怎麽忐忑,面上仍能保持一絲不亂,将那‘天狗噬心’一案娓娓道來。
太上皇聽的很是認真,時不時還要開口追問幾句,那太妃娘娘和忠順王,也偶爾會提出些疑問,隻廣德帝和牛太後一言不發,在哪裏宛如兩尊泥胎木塑似的。
眼見案情說到了尾聲,爆出那葛侍郎父子的驚世孽緣,四下裏的聽衆雖然早就知曉此事,卻還是忍不住唏噓一片。
“唉~!”
太上皇也是慨然長歎了數聲,又贊道:“如此曲折荒誕的案子,你竟也能半日告破,怪不得短短時間便賺下這偌大的名聲——寡人隻盼你日後也能勤勉辦差,千萬不要辜負了百姓們送你的‘神斷’二字。”
孫紹宗忙屈膝跪倒,畢恭畢敬的道:“微臣謹遵太上皇教誨,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那就好、那就好。”
聽了這半天故事,太上皇明顯也有些倦了,松松垮垮往後一靠,沖廣德帝擺手笑道:“賜宴吧,難得這一副熊虎似的身闆,可莫要餓垮了他。”
廣德帝微微颔首,就準備傳旨擺下酒宴。
但孫紹宗被圍觀了這許久,早連胯下那條物件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巴不得立刻腳底抹油,哪還樂意繼續留下來吃什麽禦賜酒宴?
他忙把手一拱,插嘴道:“啓禀陛下、太上皇,微臣進宮時曾遇到一民婦攔路喊冤,聽她言辭似乎确有隐情,于是臣允諾會盡快趕往大興縣複查此案——因這案子人命關天,臣實在不敢在宮中耽擱太久。”
聽了這話,旁人倒沒什麽别的反應,廣德帝甚至還滿意的點了點頭,隻那牛太後老臉一沉,啞着嗓子冷笑道:“若真是人命關天的大案,你便早該禀報,緣何非要等到此時再說?”
切~
這老太婆肯定是對侄子的死心懷不滿,才故意找茬挑刺兒!
不過孫紹宗既然拿這個理由脫身,自然不會連這點質疑都應付不了。
隻見他不慌不忙的躬身道:“回禀太後,查案是公事,向陛下呈報案情亦是公事,因此臣以爲并無什麽不妥之處——而陛下賜宴,于臣雖然是莫大的榮耀,但細究起來卻實乃私事,臣既然剛剛得了太上皇的教誨,又怎敢因私廢公?”
“好一個不敢因私廢公!”
孫紹宗話音剛落,便聽廣德帝大聲贊道:“既然如此,那這頓飯寡人便先給你留着。”
說着,他把手一招,吩咐道:“來人,取一件鬥牛服來,與他換上。”
随即又正色道:“這件鬥牛服卻不是酬謝你的功勞,而是沖你這一心爲公的态度!”
這鬥牛服通體明黃,與皇袍顔色相近,上繡赤紅色牛角虬龍,乃是朝廷賜予三品以上有功官員的一種榮耀象征,而如今孫紹宗以區區六品之職,便被賜下了鬥牛服,就更顯得難能可貴了!
卻說內侍們匆匆取來一件最大号的‘織錦過肩鬥牛服’,讓孫紹宗套在了身上,頓時在那雄壯彪悍的氣質之外,又添了幾分堂皇的貴氣。
但孫紹宗心裏卻是喜憂參半——得了這鬥牛服固然是意外之喜,可讓賈雨村知道了,怕是更要增添幾分嫉妒。
閑話少提。
卻說他謝過皇恩浩蕩,又得了幾句勤勉辦差的叮咛,這才被放出了宮去。
到了那西華門外,孫紹宗看看自己這一身騷黃亮紅,便琢磨着着先回府把鬥牛服收藏好,再去那大興縣查案不遲。
誰知還沒等動身呢,就聽有人朗聲招呼道:“賢弟,且來這邊說話!”
孫紹宗循聲望去,卻見對面馬車裏跳出一人,不是賈雨村還能是誰?
得~
這下想不刺激他都難了!
孫紹宗無奈,也隻得硬着頭皮上前,故作驚奇的道:“老哥哥怎麽會在此?難不成是專程來這裏等我?!”
他這剛一湊近,賈雨村的目光就被那鬥牛服牢牢吸住了,口中更是啧啧有聲的歎道:“果然是鬥牛服!多少三品大員都求不來的恩典,賢弟你以區區六品之身就得了一件,實在是令人又羨又妒啊。”
這口風倒是比上午時軟了不少。
看來賈雨村等在這裏,應該是爲了修補彼此之間的關系。
孫紹宗忙也謙虛道:“我這也不過是運氣使然,算不得什麽……”
“哈哈,你屢破奇案,靠的可不僅僅是運氣吧?”
賈雨村哈哈一笑,上前把住孫紹宗的胳膊,滿面懇切的道:“哥哥我進京之後,還從未得見天顔,原本以爲這次終于能在陛下面前顯一顯本領,誰知……唉!”
他怅然長歎了一聲,又道:“我因此一時失了神志,竟稀裏糊塗遷怒到賢弟頭上,還望賢弟千萬莫要見怪。”
孫紹宗實在分辨不出,他這話到底是語出至誠,還是出于利益考量,在自己面前秀演技。
但考慮到如今順天府的形勢,二人實是合則兩利、分則兩敗。
因此他便也飒然一笑道:“哥哥說的哪裏話,你心裏不痛快,不沖咱們自家人甩臉色,難道還去旁人面前抱怨?再說咱們自家兄弟,又有什麽見不見怪的?”
賈雨村這才又換上了副笑模樣,向身後馬車一指,不容置疑的道:“既是如此,陪我去鼎香樓醉上一場如何?一來慶賀賢弟你得了鬥牛服,二來也好讓哥哥我訴一訴委屈!”
“這……”
如果沒什麽要緊事兒,孫紹宗肯定不會拒絕,可他剛剛才在皇帝面前說要去調查冤案,如今怎好跑去陪賈雨村買醉?
于是忙将前因後果一一道來。
誰知賈雨村聽完之後,卻是面色大變,頓足道:“賢弟怎得如此魯莽?那大興縣令本身倒還罷了,可他那嶽家江南甄氏卻不是個好招惹的!尤其甄家與榮國府世代姻親,你若是得罪了他,豈不是連榮國府也一并得罪了?”
甄家和賈家世代姻親?
那不是要叫‘甄賈氏’或者‘賈甄氏'?
正覺這兩家的名字有趣,那賈雨村卻已經欺到了近前,墊着腳與他咬耳朵道:“既然人證物證俱在,不如你随便查上一查,隻說此案并無疑點便是——反正以你‘神斷’的名頭,旁人也不敢胡亂質疑,如此也免得落了甄家女婿的面子。”
一聽這話,孫紹宗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脫口反駁道:“莫非爲了他的面子,便要兩個無辜之人白白送死不成?!”
“小聲些,你嚷什麽!”
賈雨村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這邊兒,才又正色道:“哥哥當你是自己人,才有什麽說什麽——在這官場上,旁的也倒罷了,最忌諱的就是得罪靠山、恩主!你若因幾個賤民惡了榮國府,日後萬一有個馬高镫短的,卻還有誰能扶你一把?!”
孫紹宗與他對視了半響,忽又飒然一笑,然後伸手在那鬥牛服上輕輕撣了幾下。
賈雨村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似乎名白了什麽,皺眉道:“你莫非想指着皇上替你撐腰?”
“不。”
孫紹宗搖頭笑道:“我的意思是,若隻爲了誰家女婿的面子,就枉送上兩條無辜性命,兄弟以後哪還有臉穿這身鬥牛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