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化廳裏扇面一般擺開十來張桌子,卻隻有刑名通判直屬的幾個幫辦,以及趙無畏手下那些的捕快們,在角落裏稀稀落落的占了四張。
那當中的圓桌,更是隻有孫紹宗一人獨坐主位,雄壯的身影在燭光中搖曳着,望之頗有幾分蕭瑟之感。
似此這般,酒宴的氣氛能熱絡起來才怪呢!
“頭兒!”
一個身材矮壯的捕快将頭探到趙無畏耳邊,忐忑的道:“看今兒這場面,孫通判未必能在衙門裏站得住啊,咱們兄弟……”
“胡說什麽,閉上你那臭嘴!”
趙無畏疾言厲色呵斥一聲,但他心中其實也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原本以爲最多就是那些官老爺不給面子,誰知竟連各房的胥吏都不見個蹤影。
就算當初前任通判和劉治中鬧得勢如水火,也沒見下面官吏們這麽齊刷刷的站隊。
或許……
自己當真投錯了門路?!
趙無畏隐隐有些後悔,可想起白天孫紹宗的說辭,卻哪裏敢三心二意?
再說了,這來都已經來了,半路上離開豈不是鬧得裏外不是人?
其餘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想的?
一個個饑腸辘辘的看着面前的拼盤,卻隻想吞下幾斤後悔藥去。
便在此時,一名小厮急匆匆的到了主桌前,附身在孫紹宗耳邊低語了幾句,孫紹宗立刻站起身來,笑道:“諸位,有位貴客不請自來,且跟我出門迎上一迎如何?”
衆人一聽這話,都以爲他是請了‘外援’。
雖說接風宴一般屬于内部聚會,按理說是不該請外人到場的——但眼下這等尴尬的場面,能圓過去就不錯了,誰還管來的是外人還是内人?!
于是衆捕快、幫辦們,忙都滿面堆笑的跟在孫紹宗身後,去迎那‘不請自來’的貴客。
原本都以爲來的不是與孫家有舊的軍中将領、就是勳貴後裔——誰知到了大門外,卻見那四擡官轎上,竟端坐着一個紅袍玉帶、四梁金冠的中年文官!
衆人正驚異間,就見那中年文官下了轎子,哈哈大笑着拱手道:“賢弟,想不到你我當初同船進京,今後竟也要在一個衙門裏掄馬勺,老哥哥我雖然還沒來及上任,可也等不得要喝你幾杯接風酒了!”
一個衙門裏掄馬勺?
有那聰明的,便已經從這話裏聽出了些端倪,頓時滿面的欣喜若狂。
那笨些雖還沒鬧清楚狀況,不過也沒關系,因爲孫紹宗立刻便解開了謎底。
隻見他也哈哈大笑着迎了上去,深深一躬到底:“卑職孫紹宗,見過府丞大人!”
卻原來這中年文官不是旁人,正是即将上任順天府丞賈雨村——也難怪那些猜出他身份的人,會欣喜若狂了!
要知道府丞在順天府,可是唯一有資格和府尹大人分庭抗禮之人,更掌握着上上下下所有官吏的考評賞罰,有了這層關系,就算全衙門的人都與孫紹宗作對,他也一樣能穩如泰山!
趙無畏隻美的鼻涕泡都出來了,暗道自己果然眼光獨道,這一押就押中了通殺的寶局!
于是他忙領着衆人上前參見。
“嗳~”
賈雨村故作不滿的一挑眉,伸手将孫紹宗拉了起來,訓斥道:“如今我還沒上任,弄這一套作甚?我今兒是來吃賢弟你的喜酒,可不是來耍官威的!”
這話也就聽聽罷了,真要是不想耍官威,又何必把這一身官服穿在身上?
卻說兩人說說笑笑,一路回到了花廳之中,眼見那大廳裏空空如也,賈雨村便不覺‘咦’了一聲,奇道:“怎得一個同僚也沒瞧見,莫不是我來得太早了?”
這才叫專業演技呢!
就這表情、這語氣,誰能看得出兩人下午的時候,就已經秘議了半個多時辰?
孫紹宗暗暗給他點了個贊,配合着笑道:“劉治中可能是身體不适——至于其它的同僚,興許是記錯了接風宴的時間吧。”
将劉治中與其它人區别起來,也是下午的時候,孫紹宗與賈雨村早就商量好的應對。
一來是爲了反将一軍,借機孤立那劉崇善;二來,劉崇善好歹也是三大‘堂官’之一,真要到了場,與賈雨村分庭抗禮起來,這戲倒不好唱了。
“既是如此。”
賈雨村轉回身,和煦的沖那些捕快幫辦們笑道:“就有勞諸位再去通知一下吧,就說本官在此恭候——正好本官也想借孫賢弟的接風宴,與各位同僚先認識認識。”
有他這‘恭候’二字在,滿衙官吏還有誰敢不到場的?!
趙無畏等人皆都是精神抖擻的應了,隻留下三五人伺候着,剩餘的便分做了鳥獸散,去各官吏家中傳話。
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便陸續有人趕到了花亭,那身份不夠的胥吏,自然是悄默聲的坐到了下首席面上,有官身的卻沒辦法躲,隻能硬着頭皮上前參見府丞、通判大人。
賈雨村卻隻是與孫紹宗笑談,并不怎麽理會旁人,任誰來了也隻是一句淡淡的‘坐吧’,便再無下文了——可也正是這副旁若無人的态度,才更讓衆人心中忐忑如坐針氈。
眼見廳裏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就連經曆司的陳志創,也滿面賠笑的坐到了下首。
孫紹宗這才微微一笑,道:“雨村兄,這人來的也差不多了,要不咱們開席?”
“且慢。”
賈雨村卻擺了擺手,環視了一下桌上的青綠小官們,突然朗聲問道:“今日這接風宴,是誰籌備下的?”
隻這一聲,花廳裏便靜的針落可聞!
半響,旁邊席上才有一人滿頭冷汗的站了起來,顫聲道:“是……是下官……刑名司檢校周達準備的。”
檢校不過是個未入流小官,别說府丞了,就算孫紹宗都能輕易碾死他!
要不是仗着這次文官們一緻對外,他是說什麽也不敢摻和這種事兒的——可誰成能想到,半路上竟跳出個府丞給孫紹宗撐腰?!
周達此時真是把腸子都悔青了。
“你既然負責準備接風宴,不早早在這裏候着也還罷了,怎得竟連時間也弄錯了?!”賈雨村越說臉色越是陰沉,最後一拍桌子喝道:“莫非平日處理人命官司時,你也是這般疏忽大意不成?!”
噗通~
周達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張口便要喊冤:“大人明鑒啊,小人實在是……”
“周達!”
知事林德祿蹭的蹿将起來,疾言厲色的截住了周達的話茬:“你這厮是怎麽辦事的?!竟搞得這滿衙同僚,都差點錯過了孫大人的接風宴!”
他這番話的重點,卻是在那‘滿衙同僚’四字,意思其實是提醒周達:若果把實話說出來,可就把上上下下的同僚們都給得罪了!
周達要是有個七八品的官階,也未必會怕了這話,可誰讓他隻是個不入流的芝麻官呢?
權衡了一下,他也隻能硬着頭皮道:“還請府丞大人恕罪,下官也是一時糊塗,才弄出了這等纰漏。”
“哼。”
賈雨村冷哼了一聲,那周達便顫了三顫,正以爲要大禍臨頭,卻聽孫紹宗笑道:“雨村兄,這畢竟是一場私宴,又不是什麽要緊的公事,我看就饒了他這回——隻罰酒三杯如何?”
那周達聞言,隻感動的連聲道謝。
誰知等那三杯酒擺在面前,卻竟是三隻半斤狀的銅尊,裏面也不是常喝的低度米酒,而是正兒八經的燒酒【白酒】!
那周達臉上頓時又變了顔色,可在賈雨村與孫紹宗的注視下,他卻哪敢推托?
隻得捏着鼻子,将那三盞燒酒一一灌下了肚。
等喝完了這一斤半,他身形踉跄着還待上前施禮,誰知一彎腰竟直接鑽進了桌子底下,滿嘴泥濘的含糊幾聲,便再沒了動靜。
“上菜、擺酒!”
鴉雀無聲中,便聽孫紹宗一聲吆喝。
那酒菜流水般的擺了上來,衆人推杯換盞個個顯得‘興高采烈’,卻無一人敢看那周達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