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這等讓天下官吏豔羨的美事,在賈府豪奴看來,卻仍是七分不屑三分嫉妒,口口聲聲将個四品堂官說成了破落戶,就好似沒有榮國府這一幫親朋故舊擡舉,那賈雨村便狗屎不如似的!
啧~
孫紹宗算是知道什麽叫‘狗眼看人低’了,又琢磨着這些小厮平時怕也沒少編排孫家,對其自然便少了幾分親近。
可礙于賈琏哪裏,倒也不好給這興兒甩臉色。
于是他隻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便徑自朝着客廳走去。
賈琏既然在賈雨村面前提到了他,想來也有撮合二人見面的意思——再者說,既然是要一起上路的人,早打照面總好過晚打照面。
卻說到了那客廳門前,便聽裏面正有人繪聲繪色的道:“卻說那雞鳴寺的方丈不喜茅房腌髒,便摸黑去了後園出恭,誰知老眼昏花竟被筍尖刺入臀眼,隻疼的慘叫不止——有那小沙彌聞聲而來,便忍不住合掌道:阿彌陀佛,果真是報應不爽!”
話音未落,孫紹宗已然趕到了門前,就見堂上一中年文士雙掌合十,面上半驚半喜又透着幾分惶惶,恰似那剛剛解了**之恨,卻又唯恐佛祖怪罪的小沙彌。
這番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自然引得賈琏拍案大笑起來,嘴裏直道:“好一個報應不爽、真是好一個報應不爽!”
孫紹宗腳步隻微微一頓,便笑吟吟跨過了門檻,嘴裏調侃道:“我看不是什麽報應,分明是那老和尚排場不夠,如果他能像你琏二哥一般,出個恭都有三五盞燈籠照着,哪裏還會有此一劫?”
賈琏見是孫紹宗進來搭腔,笑的不由又歡暢了幾分,起身拿指頭虛戳着他,笑罵道:“我可不愛那谷道熱腸之樂,二郎休想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說着,親熱的把孫紹宗拉到桌前,向賈雨村引薦道:“大兄,這便是孫家二郎,他們家和榮國府也是幾輩人的老交情了。”
又指賈雨村道:“這位老哥亦是我賈府同宗,雙名雨村便是,二郎快快上前見過。”
賈琏口中雖‘大兄’‘老哥’的叫着,但言談舉止間,卻顯然未将這賈雨村看的多重,對比之前小厮那番言論,孫紹宗也不得不在心裏暗歎:果然是有其主便有其仆。
他心中感慨,面上卻是笑的春風拂面一般,沖賈雨村拱了拱手,自報家門道:“在下孫紹宗,見過賈府台。”
那賈雨村也早從賈琏口中,聽聞了孫紹宗其人,若單論身份背景,雨村倒并不把孫家這等‘破落戶’放在眼中,隻是見孫紹宗生的雄壯過人,又自帶一股懾人的英氣,倒也不敢小觑了他。
于是便也忙起身還了一禮,親熱的笑道:“此乃家宴,都是自己人何須多禮?來來來,孫賢弟且快入席,與我說一說那茜香國的風土人情,也好讓雨村漲漲見識、多些談資。”
孫紹宗道了一聲‘不敢’,便與兩人犄角坐了,推杯換盞喝飲了幾杯。
沒過多久,孫紹宗便看出這賈雨村委實是個人物,隻在談笑間便掌控了主動。
酒桌上的話題倒有大半是他挑頭,時而妙語連珠、時而葷而不穢,卻又處處給賈琏留下顯擺的餘地,順勢将一頂頂高帽戴在賈琏頭上,偏偏言辭間還不見多少阿谀奉承、伏低做小之态,其分寸拿捏之老道,實在是令人歎服。
更兼這賈雨村對官場、民生、時弊的見解,也都有些獨到之處,可見他不僅僅隻善于交際,胸中亦有一番丘壑。
孫紹宗回憶這些日子見過的官吏,似乎隻有那茜香國宰相阮福忠堪與匹敵——可笑賈家的豪奴,竟将這樣的人物視作什麽‘破落戶’!
“孫老弟。”
正在心中鄙視那豪奴,卻聽賈雨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勸道:“以你這見識,做個赳赳武夫實在是糟踐了人才,若有機會,不妨便轉成文職,想必日後必能有一番作爲!”
卻原來孫紹宗品評賈雨村之時,賈雨村又何嘗不是在稱量孫紹宗?
此時宴上三人,賈雨村固然掌控了主動,哄的賈琏如牽線木偶一般,随他言辭起舞。
但孫紹宗卻仍能不卑不亢自守一番天地,論及民生、政事更是言之有物,全不似時下年輕人那等誇誇其談。
這般年紀、這般人物,用‘前途無量’四字來形容,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因此賈雨村不禁也生出了三分嫉妒七分愛才之心,故而有此一說。
孫紹宗聞言一笑,正待開口分說,旁邊賈琏卻已經大搖其頭:“雨村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就憑二郎這一身武藝,不在軍伍之中施展拳腳豈不可惜!你當誰都和你一樣,樂意在那案牍上消磨時光?”
“哈哈……”
賈雨村不輕不重的在自己腦門上一拍,哈哈笑道:“怪我、怪我,光想着邵宗見識不俗,卻忘了他還是一員猛将——罷了,我且先自罰一杯謝罪!”
這酒直喝道了三更時分。
賈琏自是再一次的酩酊大醉,孫紹宗與賈雨村叫來仆人,将他死豬一樣擡回了住處,便也搖搖晃晃的出了客廳。
一路之上兩人并肩相攜而行,風言醉語的也不知都說了些什麽。
到了官署西北方的客房,因兩人并不在同一個院子,這才互道晚安,各自讓人攙扶着,跌跌撞撞向自家住處行去。
卻說孫紹宗在馮薪的攙扶下走出十幾步遠,下意識的回頭望去,不想卻正與賈雨村的視線對了個正着,四隻眼睛裏精芒爍爍,滿滿的都是探究之色,卻哪有什麽醉意可言?
二人不由都是一愣,随即又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笑罷多時,才又遙遙的拱了拱手,重新向着各自的客房行去——這次,腳下卻再不見半點蹒跚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