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離國子監,已經有一段時辰了,但孫紹宗緊皺着的眉頭,卻非但沒有平複,反而愈發深鎖。
當初他提出普法下鄉的法子,一來是想幫大理寺擺脫有名無實的窘境,二來則是有意想打壓、制衡鄉紳勢力,乃至監督基層官吏,以免對百姓盤剝過甚。
然而在滄州府試行的結果,卻并不怎麽樂觀——主要是讀書人的骨頭,明顯要比他預估的軟了許多。
爲百姓撐腰的沒幾個,倒在酒色财氣之下的卻是比比皆是,甚至有幾個吃相太過難看,反而激起民變的。
爲此,他這個始作俑者在朝堂上,也頗受了些攻讦。
好在内閣大佬們,倒并未就此否定這整個政策,而是提出由大理寺與國子監攜手,遴選一部分監生進行崗前培訓,然後再優中選優,進行第二次測試。
要說這也算是少有的優待縱容了,錯非是他孫二郎這樣炙手可熱的主兒,怕不會有這等三番兩次試錯的機會。
可問題是國子監裏的監生,絕大多數都是富貴出身。
要讓其中幾個背叛自己的階級,或許還能做到。
但要大規模策反……
孫紹宗可不覺得自己有這等本事。
總不能向他們傳授無産階級的革命理論吧?
再說他自己也早把馬列忘了個七七八八,徹底沉迷于腐朽堕落的封建貴族生活了。
唉~
自己果然還是更适合去查查案、打打仗,這些真抓實幹的差事;至于理論指導政綱國策啥的,還是交給那些專業人士爲上。
頗有些意志消沉,他也懶得再去衙門理事,直接命車夫打道回府。
可巧剛到了自家門前,就撞見了榮國府的馬車——車身倒還是老樣子,可挽馬卻換成了匹掉毛塌背的老貨。
張成這裏急忙帶住缰繩,對面的老馬也踢踢踏踏停了下來,垂着斑秃的頸子直喘粗氣。
“車上可是孫家二爺?”
随即就見車簾一挑,襲人自上面連滾帶爬的跳将下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雪嚷道:“您發發慈悲,快救救寶玉吧!”
聽她喊的凄厲,孫紹宗也忙挑了簾子,邊下車邊奇道:“這是怎得了?難道你家大老爺、二奶奶的案子,還能關礙着他不成?”
“不是案子的事兒!”
襲人急道:“這不是前兒有幾個禦史參劾,說我家大觀園僭制麽,老爺生怕再惹來什麽禍事,一面主動上書請罪,一面就命人把園子給封了。
也不知哪個遭瘟的,把這事兒捅到了寶玉面前,今兒一早他就站在園子門口,餐風飲露的誰勸也不肯挪動半步。
這不,沒過晌午人就病倒了,一個勁兒的說胡話,還……還咳出血來了!”
賈寶玉人生中最美好的記憶,多半都在那大觀園裏,如今園子被封了,他一時無法接受,因而病倒,倒也不足爲奇。
不過……
這事兒找自己有什麽用?
難道不是應該趕緊找大夫的麽?
孫紹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但看襲人那窘迫的樣子,很快就又恍然大悟——榮國府竟然連求醫問藥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可這才月餘光景,就算再怎麽衰敗,以榮國府的家底,也不至于困頓成這副樣子吧?
“還不都是那賈芸害的!”
聽孫紹宗問起緣由,襲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卻又惦念着寶玉那邊兒,不敢多費唇舌。
于是王守業便先命人去取銀兩和老山參等上好藥材,然後再細問究竟。
卻原來前幾天賈琏被太子相中,帶回府中日夜陪伴,榮國府上下一來是覺着羞恥,二來卻也不無振奮欣喜之意,想着等皇帝百年之後,憑着賈琏、孫紹宗與太子的關系,說不得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恰在此時,賈芸跑到賈政面前,說是得了琏二爺的吩咐,讓悄悄湊一份重禮給太子,好讓榮國府盡早得脫窘境。
賈政信以爲真,拼了老底湊出一份重禮,讓賈芸送往太子府。
誰承想賈芸卻是一去不複返。
這還不算,沒兩日債主們手裏又多了份單子,上面羅列了榮國府裏幾乎所有值錢的家當,現如今那各家當鋪都有人盯着,但凡是榮國府裏流出去的物件,不管當多少銀子都會被他們截去抵債。
榮國府裏差點就此斷了炊煙。
賈政大怒,下令徹查此事,這一來二去嫌疑卻是落到了賈芸頭上——因爲非但是賈芸不見蹤影,連他母親也一樣不知去向了。
而直到此時,賈政也才回過味兒來,明白賈芸竟是帶着那批重禮逃之夭夭了!
“非隻如此!”
襲人又道:“就連小紅母親狀告二奶奶的事兒,據說也是他暗地裏鼓動的!”
“這卻是爲何?”
大難臨頭各自飛,倒還算是人之常情,可賈芸好歹也是榮國府未出五服的親戚,卻怎得臨走前還要施以這般毒手?
“聽說……”
襲人略有些猶疑,但想到自家正有求于孫二郎,便實話實說道:“他與小紅曾私定終身,可後來琏二爺卻将小紅給……”
原來還有這一出!
想想自己貌似也和那小紅有過……
虧那賈芸每次見到自己,都是笑模笑樣的,不想心下竟邁着這般深仇大恨!
孫紹宗好一陣唏噓,眼見着銀子、藥材都取了來,這才收拾起心思,和襲人一同趕奔榮國府探視。
…………
與此同時。
大觀園五間正門外。
林黛玉在那門前呆立良久,忽地銀牙一咬,從那狐裘裏翻出兩隻素白小手,徑往那封條上扒扯撕捋。
“姑娘、姑娘!”
紫鵑急忙橫身攔住,連聲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姑娘!”
黛玉卻是不依不饒,一面用力扒拉着紫鵑,一面憤然呵斥:“有什麽使不得的?隻不過是舅舅命人貼上去的,又不是皇封禦批!錯非是這些東西,寶玉又怎會突然病倒?”
“正因爲是舅老爺讓人貼的,咱們才萬萬撕不得!”
紫鵑竭力阻攔,見黛玉隻是不聽,忽地一跺腳,語出驚人道:“姑娘到底還想不想和寶二爺長相厮守了?!”
黛玉一怔,手上也不由的停了。
紫鵑忙趁熱打鐵道:“說句不中聽的,眼下榮國府這境地對姑娘來說,卻未必不是一樁好事。”
“你渾說什麽?!”
“姑娘!”
左右也已經起了頭,紫鵑幹脆把别在心裏的話,也都一股腦倒了出來:“那小皇子還在世時,二太太眼裏怕是壓根就沒有姑娘您!倒是現如今……”
頓了頓,她才又接茬道:“這要緊當口,咱們可萬不能開罪了舅老爺!”
“莫說了!”
黛玉手上一緊,斷然道:“寶玉說過,不會負我的!”
這般說着,她卻是倒退了半步,也再未鬧着去撕那封條。
紫鵑心下暗暗松了口氣,順勢勸道:“襲人去孫家求藥,這會兒也該回來了,現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下面人也不怎麽盡心,咱們不妨再過去瞧瞧,看有什麽能幫襯的。”
黛玉略一猶豫,就點頭應了,默然朝着寶玉所在的小院行去。
紫鵑走在後面,看着自家小姐那消瘦的背影,忽的又有些後悔起來。
若是寶玉就此一病不起的話,那……那還不如先惡了舅老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