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賈迎春性格使然,經過初時的熱切,姑嫂倆不免就有些冷場。
王熙鳳也因此發覺孫紹宗已然不知所蹤,于是一面探頭向牢門外張望,一面酸澀的抱怨着:“這才一轉眼的功夫,那沒良心的怎就不見了?”
見她滿面幽怨,賈迎春急忙分辨,言說二郎是受了寶兄弟的托付,去探視前幾日下獄的史湘雲了。
“史家也遭難了?”
這消息王熙鳳卻是頭回聽聞,忙纏着小姑子細問究竟。
卻原來賈赦、王熙鳳這公媳二人剛下獄沒幾日,就有人參奏正在雲貴督辦軍務的保齡侯貪墨軍資。
廣德帝因此大爲震怒,也不知派了什麽‘神人’,從京城到雲貴萬裏迢迢,一去一回卻隻用了半個月功夫,就把這案子查了個證據确鑿。
而史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便在獄神廟裏得以‘團員’。
可憐這一門兩侯清貧了大半輩子,到老好容易趕上趟肥缺,就把自己折騰的家破人亡了。
不過……
要說這全是史家自作自受所得,王熙鳳頭一個就不信。
她隐隐猜出,保齡侯府倒台多半是受了自家牽連——确切的說,是受了賈元春和那早夭皇子的連累。
故而也就不願意多談這事兒,徑自轉移話題,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史家妹妹既也落了難,那也就不用提了,可怎得我那狠心的哥哥,也不曾過來瞧我一眼?!”
“這……”
聽她提起親哥哥,賈迎春下意識的低垂了眉眼,擰着帕子受氣包似的,再不敢發隻言片語。
可這副樣子,卻反倒起到了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王熙鳳心下打了個突兀,猛地伸手攥住了賈迎春的腕子,厲聲催問道:“到底怎麽回事?難不成、難不成我們王家也攤上官司了?!”
“這倒沒有。”
賈迎春連忙搖頭,順口道:“隻是王太尉月前受命回京述職,不想走到通州突然病重,聽說……”
說到半截,她才突然想起這事兒不該吐露,忙又鹌鹑似的縮起了脖子。
“我爹到底怎麽了?!”
王熙鳳急的掐住她的雙肩亂晃,若換個機靈些的,多半要虛言寬慰一番,但迎春素來是個木讷膽小的,見鳳辣子聲色俱厲,吓的脫口答道:“聽說王太尉已是病入膏肓,命、命不久矣!”
話音剛落,就覺着肩膀上驟然一松。
王熙鳳瞪圓了鳳目,呆愣愣的看着她,那身子一點點的往床上沉,良久良久,才驟然悲聲大放。
“爹啊、您怎麽、怎麽就……爹爹啊!”
賈迎春在一旁手忙腳亂,卻不知該如何寬慰。
好在王熙鳳哭過之後,很快又恢複了理智,将滿面涕淚抹去,苦笑道:“好妹妹,我……我日後可就全指望你和二郎了!”
頓了頓,又将銀牙一咬:“你替我轉告他,但凡能讓姑奶奶全須全尾的出去,那沒給過賈琏的滋味,我一概都舍得與他!”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史家女眷下獄比王熙鳳晚了大半個月,但因是舉家下獄,外面無人奔走照應,這境遇自然遠不如王熙鳳那邊兒。
老少十來口擠在一間大通鋪的号房裏,在生理心理的折磨之下,一個個是憔悴不堪。
女老子上前打開鐵門的時候,正有兩人在牆角抱頭啜泣——剛下獄時,還會有年長的出面勸解,這幾日熬下來,卻是早就見怪不怪麻木不仁了。
不過這牢門一響,卻比什麽勸解都管用的多,那牆角頓時鴉雀無聲,一個個擡頭張望着,眼裏透着渴望,身子卻直往後縮。
“史湘雲,有人探監,出來吧!”
那女牢子一聲吆喝,衆人立刻将目光集中在了史湘雲身上,内中有個年長的婦人,張口欲要探問什麽,卻被旁邊的史家大奶奶狠狠扯了一把,硬是把她滿腔關切給壓了下去。
史湘雲在衆人的目光中愣怔了片刻,忽地一骨碌爬起來,昂首挺胸,像是要英勇就義似的,幾步就跨出了牢門。
直到走到轉角處,再看不到自家親眷,她這才漸漸收住腳步,想起要問一問探監的究竟是哪個。
不過還沒張嘴,眼前就閃出個高大魁梧,且又十分熟悉的身影。
“孫二哥?!”
史湘雲驚喜的叫了一聲,随即左瞧右看滿眼熱切,卻是在尋找另外一個更爲熟悉的身影。
可看來看去,除了遠遠退開的女牢子,便也隻有身前那魁梧的漢子。
她滿眼的期盼,漸漸化作了失落,嗫嚅道:“孫二哥,二哥哥他……他沒來麽?”
“他家現如今什麽處境,你也是知道的,前後門都快被債主給堵死了,哪好随便在人前露面?”
孫紹宗兩手一攤,見她甚是失落的樣子,又笑着補了句:“不過我這次來,正是受了他的托請。”
史湘雲這才又恢複了幾分活潑,睜大了小鹿也似的眸子,追問道:“那二哥哥他……他現如今可還安好?”
“也算是因禍得福,經過這場風波,倒比往日裏出息了,現如今在家裏頭懸梁錐刺股的發奮圖強,說是必要拿下功名呢。”
“二哥哥終于還是開竅了,可眼下再考取功名……”
史湘雲忍不住歎了口氣,随即又覺得不該如此頹唐,也是抿嘴道:“罷了,他能知道發奮努力,總還是好的。”
因湘雲滿口都是二哥哥,孫紹宗倒也沒和她聊上幾句,隻叮咛她在牢裏保重身體,自己和榮國府那邊兒肯定會想法子搭救,便匆匆告辭回了王熙鳳那頭。
而這短短的探視,卻是讓史湘雲有些魂不守舍,回到牢房裏,眼前一忽兒是陰暗逼仄的鐵窗陋室,一忽兒又是大觀園裏的美景奇觀,耳邊隐隐響起姐妹兄弟們的歡聲笑語,卻又時不時雜了酷吏牢子的斥罵羞辱。
“好妹子,你這是去見了哪個,怎得魂都丢了?”
直到耳邊響起關切的聲音,她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被自家嫂子攬在懷裏。
史湘雲就勢往嫂子肩頭靠了靠,有氣無力的道:“原以爲是二哥哥,不想卻是孫家二哥受了他的……”
“孫家二哥?”
還未等她把話說完,那史家大奶奶已是喜形于色:“莫不是大理寺少卿孫大人?!”
見湘雲點頭,她又忙将小姑子扶正了,目光灼灼的追問:“他怎麽會來探視你?莫不是……莫不是瞧上你了?!”
史湘雲哪想到她竟會想到這上面去,不由無語嬌嗔:“嫂子!你這是渾說什麽呢?!”
“怎得是渾說?他要沒那意思,怎麽會……”
“是二哥哥!是二哥哥托他過來的!”
“二哥哥?你是說那呆……賈寶玉?”
史家大奶奶面露失落之色,還待在追問幾句,恰巧此時又來了一群女牢子,吆喝着讓所有人此地出了牢房。
一開始大家都是惶惶不安,後來才發現這些牢子的目的,竟是幫她們重新分配牢房。
雖不似王熙鳳那般得了個單間,可環境卻也是大爲改觀。
卻說那史家大奶奶瞅準時機,特意與湘雲選了同一間牢房,進門放好了鋪蓋,便又迫不及待将湘雲拉到一旁,眉飛色舞的道:“瞧瞧、瞧瞧!還說是那意思,要真沒那意思,能這般關照咱們?”
“嫂子!”
湘雲被煩的有些惱了,甩了袖子頓足道:“我不是說了麽,孫二哥是看在二哥哥面上……”
“我呸!”
不想話說到半截,就被史家大奶奶打斷,隻聽她不屑的啐道:“現如今榮國府落得這般田地,就憑他個呆頭呆腦的,能有什麽面子可言?”
史湘雲聽她貶低寶玉,心下愈發不耐,冷着臉退了半步,正欲反唇相譏,史家大奶奶卻又不依不饒的湊了上來,涎着臉道:“這可不是害羞的時候,聽嫂子的,就算他真沒那意思,咱們這如花似玉的身子往前湊,他還能躲開不成。”
“嫂子!”
聽她越說越不成樣子,史湘雲氣的雙手虛擡,做出要推搡的架勢,厲聲道:“你要再胡說,我可就不客氣了!”
“我胡說?我看你才是糊塗了!”
史家大奶奶,卻不肯退縮半步,将臉闆起來冷笑道:“你當這獄神廟是好進好出的?似咱們這等犯婦,若是沒個照應,一多半都會發送到教坊司去!
那教坊司是什麽地方,你總該知道吧?!似你這般的嬌滴滴千金小姐,要是被送到教坊司去,到最後怕是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聽的‘教坊司’三字,史湘雲面上終于變了顔色。
史家大奶奶見狀,忙趁熱打鐵的蠱惑:“依着我的,下回見了那孫家二郎主動些,聽說他家兄弟兩個都是色中惡鬼,必然受不住……”
“嫂子!”
史湘雲猛地一把将她搡開,橫眉立目的喝道:“你莫再說了!要去你自己去,我做不出這寡言鮮恥的勾當!”
原以爲史家大奶奶聽了這話,必然着惱。
誰知她卻是滿面苦澀,無奈道:“若是能行,你當我豁不出去?!可人家又怎會看上我這樣的黃臉婆?”
史湘雲一時爲之愕然,冷不丁史家大奶奶又蹿步上前,噗通一聲跪在了她腳下,悲聲道:“好妹妹,你哥哥和我也還罷了,可你那兩個侄兒、侄女素來和你親近,你難道就忍心看他們一輩子操持賤役,任人欺淩折辱?”
“嫂子!你……你快起來!”
史湘雲被鬧得手足無措,想要拉起嫂子,史家大奶奶卻又趁勢哀告:“好妹妹,且不說寶玉有沒有本事幫咱們脫身,單隻他一門心思要娶那林黛玉,你這般癡癡念着他,又有什麽用處?”
“我、我……二哥哥他……”
史湘雲聞言如遭重錘,下意識的捂住了心口,口中喃喃幾不成語。
好半晌,頹然苦澀的擠出句:“我、我不成的。”
“這有什麽成不成的?”
史家大奶奶見終于說動了她,忙喜道:“不就是難男男女女那些事兒麽?嫂子教你就是了!”
說着,就把她往床頭拉扯。
然而史湘雲垂着頭,卻是半步不肯将就。
“好妹妹,那孫紹宗怎麽說也是一時豪傑,前途不可限量,跟了他,總比落個千人枕萬人嘗的下場要強吧?”
也不知是孫紹宗素來的‘光輝形象’起了效果,還是那‘千人枕萬人嘗’的說辭,動搖了史湘雲的心智。
她身子一側歪,終于還是沒抵住嫂子的拉扯。
此後……
就聽得牢房裏細細碎語,滿是不堪入耳的虎狼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