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原本用來安置年老職卑,又無依無靠的宦官,自建平三十一年起,奪嫡之争日盛,後宮不少妃嫔奴婢卷入其中,一時無處安置,便送到這安樂堂中禁锢。
至建平三十六年,廣德帝雖正式登基,但彼時太上皇仍大權在握,一應朝政都不敢更易分毫,何況是這般小節?
于是這安樂堂,便正式改做了冷宮。
此後十數年間,先後又有百餘婦人被投入其中,反将那些老宦擠去了旁處。
哐當~
嘩啦啦……
“進去吧!”
幾個白衣缟素的妙齡宮娥,在不耐煩的吆喝聲中,戰戰兢兢的跨過了門檻,還不等打量清楚周遭的情況,身後又是碰的一聲悶響。
咔嚓~
嘩啦啦……
随着門外那鐵索一并垂落的,還有女人們懸在嗓子眼的心肝,那一顆顆的,直墜入無底深淵。
隻片刻間,便抽噎四起。
爲首的宮娥雖也是面如死灰,但到底年紀稍長,又曾任過些職司,故而掐着袖子強自鎮定下來。
隻是她正待寬慰身邊的姐妹幾句,就忽覺有些不對,忙擡眼張望,卻冷不丁迎上了十幾雙冰冷的目光。
年長的宮娥心知來者不善,忙擠出一副謙卑的笑容,緊走幾步深深的道了個萬福:“長壽宮冰蕊,見過諸位姐姐。”
頓了頓,見對面毫無反應,又甜甜笑道:“妹妹剛過了一遍‘規矩’,身邊也沒什麽能孝敬諸位姐姐的,好在長壽宮那邊兒,還有幾個知己的姐妹在,三五日的,少不了會有心意奉上。”
依舊是死一般的沉寂。
而那眼中的貪婪與惡意,卻又蒙上了一層嫉妒與怨毒。
冰蕊被盯的心頭打鼓,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就見東頭門簾一掀,自裏面出來個麻杆似的高瘦婦人,兩隻桃花眼斜藐了冰蕊一眼,揚聲道:“瞧着倒是個知情識趣的——罷了,先帶過去學學規矩吧。”
“這位姐……”
冰蕊見似乎是來了個能做主的,忙把臉上的阿谀添了幾分,躬身正要搭腔,不曾想那高瘦婦人說完之後,便頭也不回進到了屋内。
門簾尚在蕩漾,廊下那十餘個婦人已然圍攏了上來,将冰蕊連同幾個期期艾艾的宮娥攏在當中。
“跟上來。”
其中某個婦人冷笑着吩咐了一聲,然後領着衆人往西南角行去。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
冰蕊和幾個宮女,隻得忐忑不安的随在她身後。
按說這院子從東到西,也不過百餘步長,在這高樓廣廈、阡陌縱橫的深宮之中,實在短的不值一提。
但冰蕊幾人卻都走的身心俱疲。
蓋因這一路之上,有無數道令人作嘔的視線,正自門縫裏、窗棱間爬出來,惡形惡狀的在幾個宮娥身上‘蠕動’着,像是要鑽進皮囊深處,噬咬她們的肚腸心肝一般。
“到了。”
恍惚間,一個滿是幸災樂禍的嗓音,将冰蕊的魂魄重新拉回了軀殼。
與此同時,一股惡臭也鑽入了她的鼻腔,肆意的折磨着她的脾胃。
冰蕊下意識的掩住了口鼻,心頭卻稍稍松了口氣,蓋因讓新來的宮娥,或者犯了錯的奴婢去清理廁所,也算是宮中的慣例了。
若隻是這般的規矩,忍一忍倒也算不得什麽。
然而她心中的慶幸,卻隻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間——繞過茅廁前的影壁,幾道白生生的身影,立刻映入了衆人眼簾。
“自個把衣服扒了,跪過去吧。”
那幸災樂禍的聲音,也再次适時響起。
霎時間,全身血液都沖向了冰蕊的頭頸。
憤怒、惶恐、絕望……
她一度甚至覺得自己是在噩夢之中,否則又怎會看到這樣的畫面,遇到這樣的欺辱?!
黃濁橫流的污穢爛泥中,幾個青春正茂的宮娥,瑟瑟發抖的跪在地上,任由一隻隻拖着長尾巴、正準備蛻皮的蛆蟲,在那白羊也似的身子上蠕動……
“不!”
冰蕊忽然歇斯底裏的尖叫起來:“我門隻是受了遷怒,過幾日就能回長壽宮去!你們……你們這般作踐人,就不怕報應嗎?!”
“報應?哈哈哈……”
尖利的嗓音,還在不住回蕩着,那冷嘲熱諷的犯婦卻是哈哈大笑:“真當自己是什麽人物了?實話告訴你,這日子進來的,個頂個都是死會,後半輩子就别想活着出去!”
“不!我是熹妃娘娘的心腹,娘娘一定會救我的,一定會……”
冰蕊還在嘶聲尖叫着。
“磨蹭什麽,趕緊給她澆醒了!”
那犯婦不耐煩的呵斥一聲,旁邊立刻有人将冰蕊推到影壁底下,緊接着又有人拿過掏糞的勺子,就地舀了些污泥尿液,就待劈頭蓋臉的潑上去。
“啊!!!”
冰蕊絕望的尖叫着,那幾個同來的宮娥,也在拼命的尖叫着,卻根本無力阻止那惡婦。
“等一下!”
就在此時,忽聽有人一聲嬌叱。
那持勺的惡婦手一抖,差點把糞水潑在自己腳上,直氣的五官挪移,當下罵道:“哪個萬人C的,敢管……”
隻是話到了半截,卻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就見西頭廊下,一個嬌俏的婦人沿着口鼻,揚聲道:“哪個是熹妃的人?過來說話。”
冰蕊一見這婦人,頓時如蒙大赦,跌跌撞撞的向着那人奔去,周遭十幾名犯婦,竟也未曾阻止。
等到了近前,冰蕊立刻屈膝跪倒以頭搶地:“求榮妃娘娘救救奴婢、求榮妃娘娘救救奴婢吧!”
原來廊下那婦人,正是廣德十三年冬天,被打入冷宮的榮妃。
卻說榮妃見她到了近前,立刻嫌棄的捂住了鼻子,悶聲問:“你既是熹妃身邊的人,可知道最近景仁宮有什麽變化?”
她問的悶聲悶氣,那冰蕊又正處在大難不死的惶恐與驚喜之中,一時竟未曾聽進耳中,兀自磕頭求救不止。
榮妃登時有些惱了,擡腳在她胳膊上一點,喝道:“擡頭回話!”
這下冰蕊終于晃過神來,忙将臻首揚起,視線越過那兩團冠絕群芳的豐碩,希冀的落在榮妃臉上。
“景仁宮那邊兒,可有什麽動靜?”
“這……”
冰蕊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是在問德妃賈元春的境況如何。
可莫說是她,就連熹妃怕也難将觸角,深入到景仁宮内。
因此隻能吞吞吐吐的道:“這……這倒沒聽說有什麽變化。”
“沒用的東西!”
榮妃斥罵一聲,二話不說轉頭就回了屋内。
“娘娘、榮妃娘娘!”
冰蕊頓時急了,正待爬起來追上去,後面卻早撲上來兩個惡婦,倒曳着她的雙腿,便往那污泥糞土裏拖。
“不、不、不要!榮妃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冰蕊竭力掙紮,卻怎奈又有數人圍攏上來,不多時那呼救便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與此同時。
東屋内,高瘦婦人收回了目光,轉頭道:“那位貴人,近來有點跳啊。”
“嗯。”
西牆的佛龛前,一個面容姣好的少婦正合十跪坐,聞言,卻隻是微微應了一聲。
高瘦婦人并不氣餒,又往前湊了湊,悄聲道:“這倒也罷了,可她問來問去都是在打聽景仁宮的消息——怕是個‘睚眦必報’的主兒。”
少婦依舊隻是‘嗯’了一聲。
“她要真翻了身……”
高瘦婦人咂咂嘴,再次壓低嗓音:“要不要掐了這禍根兒?”
說着,橫手在細細的脖頸上一抹。
少婦默然了,半晌悠然一歎:“阿彌陀佛。”
高瘦婦人立刻挺直了身闆,眼中滿是狠厲之色。
當初榮妃剛被送到安樂堂的時候,因爲身份尊貴,又是皇帝的寵妃,誰也不敢保證她會不會有翻身的一天,故而頗受這些獄霸的禮遇。
但後來二皇子降生,易儲之論一日盛過一日,就連禁锢在此的婦人門,也都笃信今日的德妃,必是未來的太妃娘娘。
于是對榮妃的态度,便每況愈下。
前些日子,這瘦高婦人甚至找了個借口,狠狠折辱了她一番。
卻哪曾想到風雲突變,二皇子突然病故,連太妃也因此撒手人寰了。
據傳這榮妃可是曾與太子有舊的,若日後太子登基……
也難怪瘦高婦人,忍不住要先下毒手!
卻說見那少婦依舊在禮佛,高瘦婦人悄然退到門外,将幾個的手下喚到近前,剛提點了幾句,忽聽門外又是嘩啦啦鐵索響動。
“呦,今兒這雛來的可是不少呢!”
高瘦婦人抿着嘴一笑,正準備帶人躲進屋内,好重演方才那一幕,卻不曾想幾個太監已然明火執仗的闖将進來。
“榮妃娘娘何在?請容妃娘娘出來接旨!”
高瘦婦人心頭狂跳,惶恐的望着那太監,直到身旁的手下提醒,這才急忙跪倒在地。
不多時,榮妃也聞訊迎了出來,拜倒在那傳旨的太監身前。
“陛下口谕:德妃心憂成疾,景仁宮不可一日無主,特敕榮妃重入景仁宮,暫代德妃之職。”
将那口谕宣完,傳旨太監立刻軟了脊梁,奴顔婢膝的伏地身子陪笑道:“娘娘,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動身吧?”
“哈……哈……哈哈哈哈……”
回應他的,卻是榮妃從低到高、從有到無,最後幾近癫狂的大笑!
笑聲中,高瘦婦人隻覺後背上一股涼氣,順着脊梁骨知網脖頸上爬。
然後那冰涼的脖頸,又突然一緊!
卻竟是被人捏住脖子,狠狠掼倒了青石闆上!
砰!
劇痛、眩暈……
血流滿面的高瘦婦人,腦中冷不丁冒出一個念頭:這榮妃,竟還是個仇不過夜的主兒!
正恍惚着,她衣裳後頸忽地被人扯住,死狗一般往前拖了十幾步,然後又被重重的丢到了地上。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了高瘦婦人耳中。
她愕然轉頭,就見方才正在屋内禮佛的少婦,此時正謙卑的跪倒在榮妃面前——方才對高瘦婦人出手的人,顯然也正是她!
這是要拿自己當替罪羊嗎?!
高瘦婦人眼中閃過怨毒與悲憤,立刻就要将方才的密謀喊将出來,然而話到了嘴邊,她又忽然怔住了。
因爲……
方才那少婦自始至終,就隻說過一句‘阿彌陀佛’!
原來,她那時候就已經……
此時的榮妃,也終于停下了那失态的狂笑,冷若冰霜豔若桃李的攏着袖子,斜藐着那少婦淡然問道:“你這是何意?”
少婦将頭伏地,恭聲道:“這賤婢當日曾冒犯過娘娘,自該重重懲治。”
“怎麽?”
榮妃的神色更冷了:“靜嫔,你以爲這樣做,就能把自己摘出來了?”
“不敢。”
靜嫔依舊恭聲道:“奴婢别無所長,唯獨對調教犯婦,有幾分心得,若是娘娘用得上,奴婢願在娘娘身邊做牛做馬,償還罪孽。”
榮妃臉上終于變了顔色,定定的打量着她,片刻後展顔一笑:“好、好、好,怪不得你能在這裏邊兒稱王稱霸——隻是這小小一隻臭蟲,怕還算不得投名狀。”
靜嫔匍匐在地:“娘娘放心,三五日間,奴婢管叫這裏幹幹靜靜。”
“哈……哈哈哈哈……”
榮妃又忍不住笑的巍峨亂顫,一顆心,卻早飛到了景仁宮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