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着各色調料的蜂王漿,從十幾串鹿唇上滴落,又自果木炭上騰起一團團腥甜的暖霧。
怡紅院的小厮伴鶴,拿帕子掩住口鼻,小心翼翼的反轉了烤架,見那些鹿唇已然通體起酥,忙又抄起一柄牛腿骨做的匕首——因府裏府裏接連出了兩個弑主刁奴【茗煙、秋紋】,故而對這帶尖帶刃的器械管制極嚴,若非必要,在主子面前大多都由木、竹、骨器代替。
這牛骨頭再怎麽雕琢,到底不比金屬鋒利,伴鶴好容易在鹿唇上切開條口子,見色香味了都已經足了,便回首嚷道:“掃紅,東西備好了沒?咱家池子裏的忘八,怕都比你利落些!”
“來了、來了!”
掃紅拎着半桶熱騰騰的茶水,應聲自怡紅院的小廚房裏奔了出來,幾步搶到近前,嘴裏也是不住的埋怨着:“這竈上掌着火候,你老催我有個鳥用?”
說着,把那水桶往烤架前一頓,又自旁邊拿起個怪模怪樣的物事,插進了那半桶茶水裏。
這東西,卻是個長柄上頂着個圓木闆,那木闆與水桶内徑等同,上面又戳了無數小孔,這一插進去,那層層疊疊跌的茶葉,登時都被壓到了桶底。
桶裏的茶水本就極濃,經這一壓榨,更是渾濁的黑湯仿佛。
伴鶴見狀,忙取下那些鹿唇,一股腦浸到了茶湯裏,攪弄了約有小半盞差的功夫,這才又重新放回烤架上,飛快翻轉着,将那茶漬全部烘幹。
旁邊掃紅也沒閑着,将七碟八碗的佐料撞進托盤裏,等伴鶴收拾停當,便結伴趕奔西北角的涼亭。
卻隻見那涼亭裏是座無虛席。
爲首做東的自是此間主人賈寶玉,左右分别是仇雲飛、馮紫英、衛若蘭、薛蟠、柳湘蓮、蔣玉菡幾個。
伴鶴二人奉上鹿唇,旁人并不在意,唯獨薛蟠起身撈起半碗辣椒面,不管不顧的就要往上傾倒。
柳湘蓮忙将他一把搡開,沒好氣的笑罵着:“上回我去你家吃酒,險些辣的舌頭都掉了!怎得,到了寶兄弟這裏,你這憨厮還想使壞不成?”
薛蟠大嘴一咧,幹脆把那辣椒碗放到了自己面前,嗤鼻道:“我老薛一番好心,倒沒得落了埋怨——罷罷罷,你們不吃正好,我還嫌這辣子不夠呢。”
說着,抓起一串鹿唇,在辣椒碗裏壓彎了簽子,反複沾了幾下,哼哼唧唧的咀嚼着。
“要說二哥的眼力是當真了的,旁人當花養着,他偏一眼相中了個這寶貝!現如今我老薛是一日也離不了它——就是吃多了,腚眼子……”
“趕緊把你那腚眼子閉上!”
旁邊仇雲飛聽他越說越腌臜,忙截斷了他的話茬,轉着酒杯問:“書芳齋新出的小段兒,你們誰去聽過?”
這書芳齋乃是京城最大的書商之一,同時也是聽書講古的所在。
“仇兄說的,可是那出‘逢危局,孫二郎隻手定茜香;因托孤,賈三姐垂簾扶幼主’?”
這回接茬的,卻是敬陪末座的蔣玉菡,他笑盈盈的搖着折扇,眉眼間比兩年前又多了幾分英氣,再不見雌伏之态。
“哈哈,蔣班主果然是消息靈通。”
仇雲飛哈哈一笑,又轉頭望向了首座的賈寶玉:“那書上說的玄之又玄,寶兄弟可知道二哥在南邊兒,究竟是怎麽弄得?這送親怎還送出個王太後來?”
見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賈寶玉便用帕子抹了手,正色道:“哥哥們還真問着了,早幾日我也不大清楚,前兒才得了些内幕。”
“聽說在婚宴上,那奸相阮福忠一聲令下,無數叛軍蜂擁而至,先殺了茜香女王,又派人去後宮搜捕三妹和王太子。”
“多虧二哥當機立斷,保着她夫婦殺出重圍,又在茜香國戶部侍郎阮良順的幫襯下,逃出了青龍府。”
“後來二哥借着王太子的名義,一面号召茜香國各地文武官員勤王護駕,一面聯絡咱們大周的兵馬,内外夾擊之下,不但挫敗了奸相的陰謀,還設計誘殺了真臘國近萬精銳。”
“叛亂平定之後,那王太子順利成章的登基稱王,卻不曾想竟是個福薄的,剛登基沒幾日,就一命嗚呼撒手人寰了。”
“好在他膝下還有個庶子,于是就這麽稀裏糊塗的,三妹愣是成了茜香國的王太後。”
這話說完,衆人一面慨歎不已,一面又忍不住暗究其中的不盡不詳之初。
旁的不說,那茜香國太子‘功成身死’,反讓外人把持了朝政,怎麽想都過于蹊跷。
就不知是孫紹宗的主意,還是賈探春謀殺親夫……
不過這等事兒,誰也不會挑明了說。
再者說,茜香國的國王是死是活,與衆人又有什麽幹系?
“來!”
半晌,馮紫英忽然自席間起身,擎着半盞老酒,慨然道:“旁的不論,且先爲二哥賀功!”
衆人轟然應諾,舉杯痛飲了一輪。
剛一落座,薛蟠又抓起串鹿唇,邊沾辣子,邊嘿笑道:“這一個太後一個太子,寶兄弟以後可就是南北通吃了,我老薛也……”
“薛兄!”
衛若蘭急忙打斷了他的話,順勢又車開了話題:“聽說你們通政司,近來要增刊一份法制報,搜集近些年的案例,以便各地府學、縣學研讀?”
他因在牢裏做了兩年多的苦囚,便比旁人謹小慎微的多。
旁人也知道現在正是易儲的關鍵時刻,自不願去趟這攤渾水,于是也都幫腔問起了法制報的事兒。
而薛蟠難得能在公事上顯擺一二,于是也就把方才那話抛在了九霄雲外,拿筷子點着杯盤得瑟道:“這也是二哥的手筆,當初普法下鄉……因我和二哥的關系,這差事就落到了我老薛頭上……以後全國的酸丁,可都要看老子的……”
寶玉正聽他口若懸河,冷不丁瞥見襲人正在涼亭外徘徊,似乎有什麽事情要禀報,便悄然起身迎了出去。
“二爺,順天府來了兩個差人,說是請衛大人盡快回衙門議事。”
“議事?”
賈寶玉看看天邊低垂的夕陽,忽地想起了什麽,忙又追問:“這時候議什麽事?難不成是又發生什麽大案子了?”
“看着不像。”
襲人輕搖臻首,随即遲疑道:“好像……好像是城裏起了時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