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孫紹宗還盤算着,等到雙方進行談判時,面對後金國君臣的發難,再順勢露一露肌肉來着。
誰承想一連幾天,那烏蒲端恒都隻單獨召見徐輔仁,并不肯讓他陪同入宮,讓之前種種設想,全然沒了用武之地。
好在年節前後,孫紹宗已然在建州城裏立下了諾大的威風,而以徐輔仁的老謀深算,這耍嘴皮子玩心眼的事兒,有他一人足矣。
當然了,徐輔仁每日回到驿館裏,免不得也要把雙方的談判過程,簡短截要的向孫紹宗複述一遍。
目前看來,雙方和談的誠意還是有的至少暫時是有的罷兵言和的大前提,第一天就達成了共識。
不過在一些附加條件上,雙方卻始終僵持不下。
譬如大周希望雙方能夠互換戰俘,并釋放被扣押的民衆。
然而被大周俘獲的女真人,多半都已經明正典刑了,這所謂的互換,不過是說出來好聽罷了,其實就是想讓後金單方面,釋放所有的漢人奴隸。
這自然是女真人無法接受的。
再譬如後金希望能夠在興城附近,建立幾個雙方互市的場所。
互市本來倒沒什麽,但女真人除了要求大周不得限制鐵器輸入之外,還要求大周官方出面,對遼東的一些特産采取溢價收購,以保證雙方能夠達成貿易平衡。
這就實在太過分了。
雖說是緩兵之計,可面對一個蕞爾小國官方甚至還沒承認做出如此程度的讓利,讓一向公然标榜皇漢主義的周國民衆,如何能夠接受得了?
另外還有諸如雙方疆界的劃定,彼此的官方稱呼、往來禮數,後金與瓦刺的關系等等……
總之在相同的大方針之下,雙方的分歧點卻也不在少數。
周國這邊兒,左右是想拖時間,等熬過南邊的戰事之後,騰出力氣來再對後金下手。
而後金則是因爲大雪封山,三月底之前,壓根沒法進行規模化的軍事行動。
所以兩下裏都不怎麽着急,這一點點拉鋸似的來回磨,幾天下來,也不見有半點進展。
估計正月裏能談出個大概脈絡,就算是蠻不錯了。
孫紹宗倒無所謂,他本就是能動能靜的性子,除了夥食上有些不習慣之外,每日裏在驿館裏閑散着,就權當是貓冬養膘了。
可随行的護衛,卻頗有些不安分的主兒。
前陣子總有不開眼的女真人上門鬧事,隔三差五的就有熱鬧瞧,倒還不覺得如何。
可打從初五開始,一切變得風平浪靜,甚至有不少女真人甯可繞遠路,也不願經過驿館大門。
這一閑下來,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又搭着前幾日,那哈爾祿的老婆嗓音高亢,先在門前罵的衆人一肚子悶氣,後又在門内叫的衆人滿腦子邪火。
本就已經做了個月餘光棍,這火氣一上來,哪裏還按捺的住?
于是這幾日先是裏先是托馮薪出面,想請假外出‘閑逛’一番,被孫紹宗壓下來之後,又試圖慫恿他弄幾個婦人進來伺候。
說是幫着洗衣做飯,可孫紹宗随口一試探,那‘盤好調順’、‘胸聳臀碩’的要求,就足足灌了滿耳朵。
說白了,還不就是下半身那點事兒。
按理說,這身處嫌疑之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孫紹宗應該一口回絕。
可孫紹宗也不是那不通人情的,再者說了,他自己也沒能以身作則,就更不好嚴詞拒絕了。
因此這日經過仔細考量,就琢磨着同徐輔仁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向女真人讨幾個朝鮮女人回來之所以指定要朝鮮人,自然是不願辱及被掠的漢人女子。
…………
是日傍晚。
算算時辰,徐輔仁也該從内城回來了,孫紹宗便命人在後院炕桌上擺下飯菜,又燙了一壺陳釀,隻等着與他對酒談天。
這千裏迢迢的,自然不可能專門帶個廚子來,所以每日的飯菜實在是乏善可陳,唯有量足管飽這一個優點。
但酒卻着實不錯,四十年的老窖花雕,原本是某個女真貴族的戰利品,可關外苦寒之地,人人皆以飲用烈酒爲榮,這幾壇陳釀竟是乏人問津。
直到前些天阿鄰祁圖登門說合,因知道孫紹宗就好這一口,才特地讨來做了禮物。
把手爐擰了蓋,臨時充作溫酒的器物,不多時的功夫,馥郁醇厚的酒香,就在屋裏彌漫開來。
這時門簾一掀,寬袍大袖的徐輔仁自外面進來,鼻子抽動了幾下,便不由笑着吟道:“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卧且加餐。”
說着,便自顧自褪了靴子,盤腿坐到了孫紹宗對面。
這一路上兩人早厮混的熟了,故而孫紹宗也不多禮,隻單手提起酒壺,爲其滿滿斟了一杯。
同時口中笑道:“聽徐老這意思,怕是又蹉跎了一日?”
“蹉跎是蹉跎了,可也不是一無所獲。”
這幾日裏雖然談判一直沒什麽進展,可徐輔仁的精氣神倒比路上強出不少來。
就見他先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舉杯幹了個底掉,随即又正色起來,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壓着嗓子道:“約莫就是白蓮教無疑了。”
這一句沒頭沒腦的,孫紹宗卻是立刻心領神會,忙把酒壺放回手爐上,挺直了腰闆,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卻原來打從到了驿館之後,孫紹宗就隐約察覺到,除了女真人的探子,周圍似乎還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在窺探着使團的一舉一動。
蒙古人那天在城門外,被孫紹宗弄了一多半,餘下的即便偷偷回到城裏,也多半不敢在大周使團左近出現而且就算他們真大着膽子尋過來,也會被孫紹宗認出來。
所以兩人暗中計議了一番,就推斷這城中多半還有另外的勢力存在,而且多半還是大周的敵對勢力。
大周雖然四面皆敵,可真要數起來,卻也就那麽幾個勢力而已。
而刨除蒙古之後,同在北方的白蓮教,自然就成了重點懷疑對象。
所以這幾日裏,徐輔仁一邊與女真人談判,一邊拐彎抹角的打探着消息,不過未免打草驚蛇,連着幾日也沒什麽進展。
不過今兒,他總算是設法摸出了些明細。
就聽徐輔仁捋須道:“今兒同鞑子說起邊軍來,老夫提到陝甘一帶時,刻意賣了個破綻,結果就被那吳奇志随口道破,顯然是對陝甘的邊軍部署頗爲了解。”
“但女真人眼下的活動範圍,卻遠遠還沒有觸及陝甘一帶即便是瓦刺的蒙古人,現如今也多在山西河北騷擾,好與女真人互爲犄角。”
“對陝甘邊軍如此在意,又能清晰掌握其動向的,多半就是白蓮教無疑了!”
徐輔仁這番推測,十成的把握或許沒有,但六七成總還是有的。
腦海中,不由自主的閃過了蘇行方的音容笑貌,孫紹宗沉聲道:“若真是白蓮教的人,當初蒙古人在城門外奔襲,多半也和他們脫不開幹系這些白蓮叛匪,最擅長的就是煽風點火、借力使力。”
徐輔仁點了點頭:“比起蒙古人,他們是最不願意遼東罷兵的,會想方設法阻攔,也是……”
說到半截,徐輔仁忽然目光一凝,對面的孫紹宗也同事神情一肅,然後兩人不約而同的脫口道:“難道白蓮教近期就【又】要起事?!”
這次朝廷決議派遣徐輔仁出使後金,最初隻有朝中幾位重臣知道,而從正式下令到使團啓程,也不過就兩三天的功夫。
要說這麽點兒時間,遠在陝甘的白蓮教就算能做出反應,想搶先派人來建州城興風作浪,也是絕無可能。
也就是說,白蓮教是在不知道此事的情況下,懷着其它目的來遼東的。
而能讓白蓮教不惜千裏迢迢,冒着風雪前來聯絡後金的,怕也隻有‘造反’一事了!
想到這一點之後,徐輔仁和孫紹宗立刻拟定了對策。
首先自然是派人回關内通知朝廷,以便防患于未然。
其次,最好是能設法找出城中的白蓮叛匪,逼問出陝甘總舵的情報。
這次不同于去京城尋找聖女,爲了能同女真人聯盟,白蓮教派來負責談判的人,肯定要拿出一些有分量的‘籌碼’。
如果能撬開對方的嘴,必然能對白蓮教造成巨大的打擊。
再就是,驿館内必須加倍嚴防死守。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白蓮教自從受創分裂以來,勢力早已大不如前,可那無孔不入的滲透手段,卻是朝廷最爲頭疼的。
如果驿館也被白蓮教滲透進來,那樂子可就大了。
隻是如此一來,引進朝鮮婦人的事兒,自然也就無疾而終了。
孫紹宗從徐輔仁屋裏出來,正琢磨着該如何安撫那些躁動的官兵,卻忽覺有些不對。
擡起頭來四下裏張望了幾眼,卻又想不出究竟是哪裏有問題。
于是心緒不甯的回了自己屋裏,這剛推開房門,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時候,腦袋裏忽又靈光乍現:
馮薪哪去了?
那小子不是正等着自己的回信麽?
按照他那急色的脾性,自己這一路上悠哉遊哉的,早該被他截住了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