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暝痕将那個竹簍放在桌上,又看看屋中的兩人。村長正一手撐着下巴,兩隻眼睛周圍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睜着還是閉着,村長媳婦不時幫榻上的人蓋蓋被子。
其實那人一動不動,也不存在蹬被子一說,興許是因爲蓋被子能減輕些擔憂。
“你們先出去歇會兒。”夜暝痕走進屋中,一手推推村長,對着村長和村長媳婦說道:“出去時順便把門帶上,莫要偷看,守好門。”
“啊噢,好,多謝夜山長。”村長媳婦不敢遲疑,一邊說着,一邊不住地回頭看看。
門被哐當一聲關起,夜暝痕坐到凳子上,并攏的兩指點過男子腦門,他的眉間便出現一道紅色的線。
一條從牆上路過的小壁虎正趴在牆上吃蚊子,一隻身上長着黑紅相間花紋的大蜘蛛慢慢靠近那壁虎,壁虎感覺到危險,尾巴劇烈地顫動了幾下,斷了。
“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夜暝痕看看周圍,手中的一道妖氣一揮,那隻牆上的小壁虎便被夾在一雙筷子之間。
夜暝痕看着那隻在筷子中掙紮的小壁虎,念動咒令混着自己的妖氣将小壁虎化成了一團青煙,煙霧順着男子眉心的紅線沖進額頭。
男子的頭一陣發亮,隐約能看到一小條壁虎在腦袋裏爬。他驟然睜開眼睛坐立而起,他身後映出一條三尺多長的黑色影子,乍一看還真是一條斷尾的壁虎。
再去看他的頭,那若隐若現的壁虎已經消失。
夜暝痕用意念問道:“這妖靈一旦同你的神識相結合,從此便淪爲妖道,你可願意?”
“願意。”
男子依舊是雙目緊閉,但當他說出‘願意’二字,身後的壁虎影子便同他的身影合二爲一。
“好。”夜暝痕收起法術,男子軟弱無力地倒在榻上。
“夜山長,我……”男子擡手去摸自己的頭,手卻怎麽也高不過一寸。
夜暝痕知道他在說什麽,他道:“你體内的妖靈和本身的魂魄還在磨合,無法控制自己也是正常,這和蛇妖剛剛化爲人形的時候,走路隻會扭是一個道理。”
“多謝夜山長。”男子謙卑地下跪。
夜暝痕也不扶他,隻說道:“我是妖帝之子,若以後無人,該有的禮節你得講究,要是有人,便同以往便可。”
“是。”男子朝着夜暝痕拜了拜,直到聽見夜暝痕示意自己起身,他才坐回到榻上。
“妖性嗜血,你不得傷人,就連動物也不可。這種感覺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便會消失,這幾天有些難熬,你若是熬不過,便自盡,我若是知曉你傷人,那我也不會留你。”夜暝痕聲聲說的堅定,男子不由地感覺到寒冷,但還是心懷感激地應道‘是’。
“既已經成爲妖,你恐怕是不能日日蜷縮至人界,好在此處同妖界很近,你可以回來看看。”夜暝痕交代完一切,又問道:“你可曉得了?”
男子點頭道:“曉得。”
“曉得便好,你的腿半日便會長出來。歇息吧,明日你得幫我照顧村中人。”夜暝痕說完便要去推門。
“夜山長。”男子喊住他。
夜暝痕回過頭看着他,男子有些猶豫:“我有一事想問。”
“有什麽便問。”夜暝痕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嚴肅,可是他現在也不覺得有什麽值得笑。“有什麽便說吧,就算在妖界也無需這般拘謹。”
“夜山長,我在想同黑熊殊死搏鬥之時,傷了那麽多人。這要是我一人完好無損地出現在大家夥面前……可會不太好?”
“這個你不必計較,世間本就有很多東西不可兼得,日子久了他們會懂得。”
“我還是想問問,這要是他們都同我一般,豈不是更好?”男子覺得這麽說會不會太過于自私,隻好道:“夜山長莫要介意,我隻是……我隻是……隻是,呃。”
夜暝痕将手上的血印子隐去,心道:那妖界的人本就對自己虎視眈眈的,要是整個村都妖變,被妖界的人發現自己在這麽一個地方養了一群小妖精,那子虛烏有的叛變都能給做實。
一旦妖帝信了,那他們死的會很慘。
“夜山長?”
“此事你去妖界自會知曉。”夜暝痕說完一揮衣袖,走出房間。
夜暝痕走出房門,村長和村長媳婦馬上便圍上去:“夜山長,他……”
“沒事了。隻是可能我要帶他去一趟外面,有些東西小漁村中沒有。”
村長媳婦小心道:“外面那麽亂,非去不可?”
“是。”夜暝痕的話不容反駁。
村長媳婦抹抹眼角的淚花,道:“那夜山長……”
村長夫人是想央求他照顧好自己娃,可是一想到整個村子在夜暝痕的庇護下生活這麽多年,若是在求這求那,實在是自己過于貪心了。
“放心,他不會有危險。”
夜暝痕的話像是一顆定心丸。
村長媳婦轉哭爲笑:“那便謝夜山長,謝過夜山長。夜山長的大恩,我們實在是無以爲報。”
“大家都去歇歇,明日他們還要來此處喝藥,已經是三更天,在說便要天亮了。”夜暝痕勸說着。
村長媳婦一個勁地往屋中看,聽夜暝痕說完話,便要往屋中走。
夜暝痕擡手擋住,以男子需要歇息爲由,把兩人勸去歇息。
在夜暝痕回屋中幫男子施法之時,藍暖玉本已經回榻上睡着的,隻是村中那些血,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讓她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再翻一個身……一連好幾個,她幹脆一個咕噜坐起身,朝自己的臉拍了拍。
大堂的桌上,一大筐藥材靜靜地躺在籮筐裏。
藍暖玉幹脆将藥材重新倒出來,細細分了一遍。說來也奇怪,就在她要将最後一種藥材處理幹淨時,自己便開始犯困。
原本打算杵着頭在桌上靠一小會兒,結果一靠桌子便睡過去。
以至于夜暝痕來到大堂,打算把那些明天要用到的藥材處理一遍時,便看到藍暖玉靠在桌上睡着,口水從她的嘴角溢出,淋到桌上拉出一根小水柱,手中還緊緊捏着一根蟲草。
夜暝痕把拳頭放到嘴邊一笑,又怕吵到不斷咂嘴的藍暖玉,隻好将那股笑意忍下,脫下身上的外裳蓋在她身上。
翌日,村中人看到完好無損的村長兒子,皆是吃驚不已。
夜暝痕也不答,依舊重複着換藥,檢查傷口之類的事。一起同村長兒子奮勇殺熊的好幾個人,說不出來是嫉妒還是妒忌,眼神一直怪怪的。
男子心中有百般想解釋,但看到自己那些往日的好友對自己不冷不淡的眼神,那種想解釋的沖動又被自己壓下去。
夜暝痕的藥,再加上藍暖玉将藥力發揮到最大,村民的傷口很快便恢複,隻是那些沒了手腳的,那是真的沒了。
五日之後,夜暝痕見村民已經都恢複,便打算出村子。
村民還是像以前一般對夜暝痕恭敬,隻是身後的那個男子,他們愛理不理,連帶着對村長一家都不太友善。盡管村長一家以德服人,和其他的村民本是相處得很好。
夜暝痕對着村民道:“黑熊一事,确實是我考慮不周,對不住大夥。”
“夜山長,莫要這麽說,大夥不怪你,隻是我們憋了好幾天……”村民都看着夜暝痕身後的那個男子。
男子臉一紅,被盯的手足無措。
夜暝痕偏頭往後瞅瞅,說道:“我懂你們想問什麽,此事我無法向你們解釋。隻是世間萬物,有得必有失,同樣有失必有得。”
“我們隻是覺得……”
“不用羨慕他,以後他會羨慕你們,或許現在他已經在羨慕你們,隻是你們不知罷了。”夜暝痕說完,又道:“村長确實是一位好人,大夥爲我所作所爲不解的時候,多想想他爲大夥做的,也可以想想黑熊之事。”
“這……”村民紛紛低下頭,大概是覺得面愧。
男子欲朝着村民行個重禮,身子剛俯到一半,被夜暝痕手中的雪月劍攔住:“你用不着對他們覺得愧疚,你在殺熊一事上出了力,謝也是他們謝你;再者,那日的藥一共三碗,你既然已經死而後已,那之後死或是痊愈,也是你自己的選擇,與他們并無關系。”
村民被夜暝痕的話點醒,才知道這五日他們都多過分。那個老老實實的少年,從來都是在盡自己的力幫助他們。
平日裏他們一起上山砍柴,他的擔子總是比别人的多一些,等到了村子,他便把多的分給别人一些;還有幫鄰裏挑水,劈柴,似乎沒有一會兒是空閑的。
這幾日,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就連吃飯都不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村長的兒子把生的希望讓給他們,好人得到了好報,那應該要替他高興才是,他們怎麽能覺得他虧欠着自己?
男子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他小聲道:“夜山長。”
“放心吧。”夜暝痕摸摸他的腦袋說道:“好好同他們道個别,下次再見,還不知會是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