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和穿過晾在院子裏的染布,往開着門的房間裏頭走。
正廳坐了位老者,白須白發,紮着道士頭。
她走了進去,看着房間裏染好的布匹。
多是丹鳳朝陽、吉慶有餘的花樣,還有些五福捧壽、麒麟送子的樣式。
寂和摸了摸布面,滑嫩,刻工精細。
顔色多樣,長安一定會喜歡。
她出客棧的時候,孟姜說過永順染坊是可以教染布,自己做的。
四處張望了下。
除了坐在圈椅裏拿着鼻煙壺的老者就沒别人了。
“你好,請問?”
“參觀拍照都可以,學染布的話去後院。”
老人笑得很慈眉善目,但讓寂和有一種疏離的感覺。
她禮貌笑着回道:“五彩夾缬花羅裙工藝,這邊能學到嗎?”
寂和說出這句話,老者才正式擡眼看她。
夾缬是一種古老的印染藝術,醉缬抛紅網,單羅挂綠蒙。
敦煌莫高窟彩塑菩薩身上多是夾缬織物。
“寂和丫頭想學?”
寂和?他怎麽知道自己姓名?
早上出門的時候孟姜倒是說過知道永順染坊,難道是他提前打過招呼?
寂和沒再多想,點了點頭回答說:
“想。除了夾缬還想學其他的織染工藝”
老者從椅子上走了下來,打量了下寂和。
遊客到這來大多隻是想體驗一下染布的過程,并不會深學。
而這個丫頭
“全都想學?竿頭懸翠綠,缸内起金花。這可不是一兩天工夫能學成的。”
“我有足夠的時間。”
老者背手從耳房走進去。
“跟我來。”
寂和跟在後頭,聽老者說着話。
“看你能說出夾缬,可看過什麽書?”
“閑暇時略翻了沈從文先生的《龍鳳藝術.談染缬》,裏面提到臘缬,夾缬,絞缬三種染缬工藝。”
他們穿過耳房走偏門來到後院。
院子裏有一口大缸,缸上有塊擔缸闆,缸後還埋着根光滑的木樁。
老者帶着她進了後院的書房,遣人送來兩盞清茶。
“看來有些基礎,那你可知道灰缬?”
寂和在圈椅中坐下,點點頭。
細細思索,把看到過的相關記載娓娓道來。
“清朝有書《古今圖書集成·職方集》記載,嘉定安亭鎮出現藥斑布,宋嘉泰中歸姓者創之。以布抹藥而染青,候幹,去灰藥,則清白相間,有人物、花鳥、詩詞各色,充衾幔之用。這就是灰缬。”
“《吳邑志》中也有記載,這個方法以皮紙積背如闆,以布幅闊狹爲度,錾旋花樣其上,每印時以闆覆布,用豆面等藥糊刷之,候幹方可入藍缸,浸染成色,出缸再曝,才幹拂去原藥,而斑藍布碧花白,有如描畫。”
老者捋了捋胡須,贊歎道:
“現在年輕人很少有人懂這些。”
她把茶盞遞過去。
“皮毛之見,在先生面前獻醜了。”
“叫我歸九就好。先生先生的聽得人渾身不自在。”
歸九?宋嘉泰中歸姓者?
寂和恭恭敬敬的朝歸九鞠了一躬。
“得先生教授,實在榮幸。”
歸九伸手攔住她,“唉唉唉,大禮當不得。”
然後引着寂和走進旁邊角房。
裏面有個香案,前面擺着各色貢品,供奉着兩畫像。
歸九拿過兩炷香,遞一柱給她。
“這是染料祖師,梅葛二仙。燒香磕拜,權當入門。”
寂和也不扭捏,她接過來,躬身低手三拜首。
禮畢,歸九帶她去蒸煮房。
裏頭一口鍋竈,竈下通風道較高。
“離竈門近的前鍋,用來煮布。離煙囪近的後鍋,用來溫水。記住了?”
寂和點點頭,“記住了。”
“這是染缸,用來泡染和濾布。”
歸九又指着缸後的木闆。
“這是擔缸闆,從染缸裏把布撈出來先放在這上面瀝水,控完水之後把布套在木樁上,擰絞去水。”
院子裏還有輾布石,楮榆做的卷布軸。麻花闆,缸棍和缸碗都有。
“每種色調都用不同材料泡染,這得慢慢來學。”
寂和虛心受教。
一個上午她都在學如何調色。
官綠用槐花煮水染制,再用藍靛套染,顔色的深淺可以用明礬調節。
足青用栗殼或蓮子殼,大紅則用紅花餅及烏梅煮染。
做紅花餅,要清晨起來摘林間帶着晨露的紅花,搗爛後用水淘洗,裝進布袋子裏擰掉黃汁。
再搗爛一次,用發酵的淘米水洗一遍,最後擰去黃汁用青蒿覆蓋一夜,捏成薄餅陰幹收藏。
寂和今天要學的就是調藍色。
藍色一般用藍草葉汁和水與石灰沉澱而成,也稱水靛。
凡藍五種,皆可爲靛。
染一遍稱白玉藍,兩遍毛藍,四遍深藍。
八遍缸青色,深沉透明,幹淨清亮。
掌握了藍色的調配方式,其他色調手到擒來。
她在永順染坊呆了一整天,八點鍾才回‘孟姜’。
客棧主人依舊躺在院子裏。
他看上去很年輕,卻也腐舊。憂郁的氣質彌漫周身。
寂和走進去,打了聲招呼。
“晚上好。”
他閉着眼睛,輕輕用鼻子嗯了一聲當做回應。
看起來不善與人言。
她走上二樓,開了窗戶,洗漱好之後躺在床上放筝曲《漁舟唱晚》。
緩慢柔和,輕盈安詳的。
她撫摸着腹部,感受着生命的存在。
腦海裏浮現一幕幕很久遠很久遠之前的事情。
久到她都記不起那兩個人的樣子。
隻記得那個人的碎花裙上沾滿血,倒在玻璃碎渣上,巍顫顫的把懷裏的長安交給她。
嘴巴一張一合的,像是在說些什麽。
說什麽呢?
夢裏的她聽不見。
醒來時,淚水浸濕了枕頭。
寂和坐起來,緊攥着被單,一言不發。
外面還是漆黑一片。
很久以後才下床去,洗漱好去永順染坊。
歸九一大早就在院子裏逗鳥。
他養了隻非洲灰鹦鹉,外形單調,羽毛是銀灰色,尾羽鮮紅。
眼睛小小的一粒有股帥氣。
寂和走上前去,說:
“老師早!”
“單眼皮,早!”
這隻鹦鹉叫單眼皮。
聽到有人喊自己,單眼皮在籠子裏撲騰了兩下,然後叫到:
“阿寂!早上好!早上好!”
寂和被逗笑了。
和它玩了一會兒後,就去後院調色染布。
鵝黃和茶褐色的巾帕染了出來,顯色純正。
歸九不禁誇道:
“你是我見過爲數不多的聰慧人之一,一點就通,一學就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