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豐急忙招呼随從上馬。我轉目看時,來的都是我親衛隊中人,一共十二名。我又問韓豐道:“爲何郭靈不來?”韓豐道:“郭指揮使受了腳傷,行走不便,故而元帥命小人前來。”他又向我奉上黃金棍道:“小人已将主公兵刃帶來。”
我接過熟悉的黃金棍,精神稍稍一振,催馬跟上那白面将領。
一出城,離開那白面将領視線,我便放馬疾馳,一路虎虎生風,也不知跑出多少裏地,忽聽身後隐約有叫喊聲馬蹄疾馳聲傳來。我向後看時,果見有一大隊人馬正向我追來,人數恐有上千。
我勒停了坐騎,韓豐憤怒道:“朱襲老匹夫不守信用,終究還是派人來追殺主公了!主公先走,我等去攔截追兵。”
韓豐等一行隻有十二人,武藝雖勝過尋常士兵,又怎能擋得住上千人?我不禁遲疑,韓豐神情堅毅地道:“我等本就是主公親衛隊,保衛主公責無旁貸,主公你快走,莫教我等失職辱命!”
我道:“子都小心。”韓豐又道:“主公請走官道。元帥已派了王祁将軍前來接應主公,隻是比我晚一日路程。”
我點一點頭,複策馬疾馳。
紅日逐漸西沉,我鞭馬不敢停歇。待過得大約兩、三個時辰後,我略提氣一試,仍無法聚起内力,卻又饑又渴,正要去尋些水喝,往後一看,敵兵已遠遠趕了上來。此時我胯下的馬卻已越跑越慢,口中也不斷噴出厚厚白沫,看樣子已是力竭。
若胯下騎的是我原來的長鬃白馬,今日敵兵又豈能追得上我?敵兵既已追上,韓豐等勢必已殒命。
我一面強聚内力,一面仍是不住加鞭策馬。
猛然間胯下馬一聲沙啞悲嘶,我隻覺身子往下一坐,馬已一頭栽倒在地,氣絕身亡。我不得不下馬急奔,身後“林睿意休走”的喊叫聲已聽得分明。
韓豐之前說亞父派了王祁前來接應我,卻直到此時還不曾到來。時近黃昏,官道之上行人稀少,我遠眺前方,絲毫不見王祁人馬的身影,轉頭卻見道旁的林中有一座小小的廟宇。
既有廟宇,說不定便有供奉,不如我先到廟中進些果品,也好長些氣力,待追兵趕上,再與之拼死一戰。我再不猶豫,向着小廟奔去。
這廟果然極小,題名的匾額早已不見,不知其名。
朱漆的大門陳舊斑駁,傾頹敞立兩旁。微薄夕陽從屋頂的破洞斜照而進,映着磚縫裏幾株慘淡小草。磚牆間殘存着不知多少時日之前的香火氣,若有似無,更添廟内清冷。梁間已結重重蛛網,供桌上的香爐半傾,香灰萎靡瀉于桌上。
這廟内,久已無人進香,更無供奉的果品。也是,兵荒馬亂,誰還有心來上香?上了香,菩薩連自己的廟宇也無法庇護,又怎能保佑得了他?
供台上的菩薩雙手執圭,面如敷粉,容色嬌嫩。他身着玄衣纁裳,繡有九章,頭戴九旒冠冕,朱襪赤舃,卻竟是一身皇太子裝束。再仔細看時,隻見他眉間微蹙,神色和煦而悲憫,似也在擔心這亂世中的芸芸衆生。我見過慈眉善目的菩薩,見過橫眉怒目的菩薩,卻從未見過這樣面帶憂色的菩薩。但這神态,卻甚是熟悉。
我隐隐想起了什麽人,卻又無法肯定。
我放下黃金棍,斜倚柱上,欲強提一口真氣,拼着受内傷也要沖開神堂。
還未提氣,門外已想起腳步聲。
難道追兵已到?
這卻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且不徐不疾,柔和有度,不像是追兵的腳步聲。
我提起黃金棍,繞到偶像身後,聽得那腳步聲來到廟内,探首看時,隻見一個年過三旬的美婦,身着白绫衣黑羅裙,外罩秋香色大氅,正提着一個食盒,放在供桌之上。
她又伸手扶起香爐,點起幾枝香插入爐中,雙手合十,閉眼向那菩薩虔誠祝禱起來。來人竟果真不是追兵,而是來進香的香客。
正慨歎這破敝小廟無人進香,當下便來了信客進香。
我見到那食盒,仿佛立時聞到了食物香氣,隻覺饑腸辘辘,再也忍耐不得,于是咳嗽一聲,從偶像後轉出,向她叉手一禮,道:“這位娘子,在下有禮了。”
我乍然出現,她卻毫不驚慌,擡頭看我一眼,道:“小婦人有禮。”略略斂衽回我一禮。
尋常女子若是見我一眼,必會移不開眼光,這婦人卻仿佛絲毫不在意我的容貌,我不禁心下略疑。再仔細看她時,雖衣着簡樸,神情舉止卻總有一種華貴氣度,定是出自高貴門第。
但如此氣度不凡的美婦,又爲何來此荒廢小廟進香?且孤身一人?我愈想愈是可疑,本想向她讨些吃食,此時卻猶豫起來。
她卻從食盒中取出一疊牡丹餅,一個羊腿,還有一罐清水,都放在供桌上,向我道:“看小将軍模樣,定是餓了,我這裏有些供奉之食,你拿去吃罷。”
我心想身後追兵頃刻便至,不管這吃食中有毒無毒,我今日總是要命喪于此了,還不如冒險飽餐一頓,再與追兵力拼而死。
何況這美婦氣度雍容,不像是下毒之人。
我把心一橫,道了謝便提起水罐将一罐水喝得精光,又抓起牡丹餅和羊腿狼吞虎咽。
羊腿還未吃完,便聽得追兵紛雜的馬蹄聲已到了廟外,諸葛宴的聲音響起道:“林家小兒說不定正是在這破廟裏,快随我進去瞧瞧。”
我放下羊腿,伸袖抹一抹嘴,向那美婦道:“娘子請到桌後暫避,這些人乃是爲我而來,我這便出去,必不會連累娘子。”
那美婦卻無動于衷,反而道:“些許蟊賊,小将軍不必出去,我自有家仆打發。”
我适才隻聽到她一人的腳步聲,想不到她竟還有家仆在門外,正自驚訝不已,她已高聲向門外道:“重明,你把門外的蟊賊都打發了罷。”門外一個清亮的男子聲音立時應道:“謹遵娘子之命。”
但即便她有家仆,區區幾個家仆又豈能敵得過訓練有素的大批武将?
我提起黃金棍,正要出門同她家仆一同抗敵,她已伸手攔住我道:“重明一人足矣,小将軍不必出去。”
我将信将疑,但見她神色笃定,隻得留在廟中,暫作壁上觀。
此時馬蹄聲,嘞馬時的馬嘶聲已近在廟門外,随即聽得諸葛宴的聲音道:“呔!你是甚人,竟敢在此擋道?快快讓開,休要枉送了性命!”
我提棍走到門後,從門闆縫隙往外看時,一個身穿水綠色長袍的颀長男子正背對着我,向那諸葛宴道:“我家娘子正在廟内進香,不欲有人打擾,還請将軍帶人快快離開。”
諸葛宴大怒,怒極卻又反笑道:“你當我是傻子麽?如此破爛的廟宇,還會有人來進香?我看你多半是那林家小兒的同夥!說!那林家小兒可在廟中?”
隻見那颀長男子身形忽地往前一進,卻又即刻歸位,進退之間,他已伸手在諸葛宴坐騎頭上輕輕一按。我雖看得分明,諸葛宴卻毫無察覺,正要橫槊向那男子動手,胯下馬忽然無聲無息癱倒在地,幾乎将諸葛宴摔下馬來。
諸葛宴掙紮跳起,滿面通紅道:“好個妖人!竟敢暗算你爺爺!”一槊便向他捅了過去。眨眼間那槊卻到了颀長男子手裏,他手上微微一動,又将槊交換到諸葛宴手裏,隻是原本将近兩尺長,專能破甲穿盾的鋒利槊尖早已被他拗成一個圓環。
諸葛宴看着圓環,面上露出驚駭之色,此時他的坐騎卻又從地上掙起,擺頭長嘶一聲,四蹄踏地毫發無損。原來那颀長男子隻是将其按倒,并未傷其性命。颀長男子又道:“我家娘子正在廟内進香,不欲有人打擾,還請将軍帶人快快離開。”他聲音清亮幹脆,如玉碎冰裂,倒是與五妹有些相似。
諸葛宴一言不發,抛下長槊,騎上一匹空馬便走,其餘人紛紛跟上,瞬間走個幹淨。
我暗松一口氣,向那美婦道:“在下南汀林睿意,多謝娘子搭救,敢問娘子高姓大名?”那美婦淡然一笑,道:“小将軍言重了,我不過是個未亡人,賤名不足挂齒。”竟是不肯報出姓名。她是女子,我不便強求,隻得道:“娘子不願說,林某不敢強求。隻是救命大恩不敢不報,敢問貴仆尊姓大名?”
那美婦又道:“區區仆從,不敢煩勞小将軍過問姓名。今日有幸能相助,也是與小将軍有緣,不必在意,這便告辭了。”說罷,向我一禮,取了食盒便出門而去,那颀長男子微微側首,從門縫中向我微微一笑,便轉身跟了上去。
我方叫得一聲“娘子留步”,轉念一想,她既不願透露身份,我又何必強人所難?隻得目送她二人離去。
此時已是入暮,我複試提真氣,終于能聚起内力,沖開了神堂穴。内力既然恢複,我再無所懼,即便是朱襲帳下高手盡出,我也能憑借輕功來去自如。
那美婦雖已離去,她點的香卻還未燃盡,仍在香爐内冒出袅袅煙氣,将整座廟宇都熏染在香氣之中。再看那案上偶像,昏暗之中仍是栩栩如生,但這眉目,這神情,我定曾見過。
我極力思索,忽地想起我十歲那年,父親曾帶我去過一位住在竹林深處的蘇探花的家中,他家的正堂裏懸挂着一副畫像,畫中人正是這副眉目,這副神情!當時我尚年幼,曾問蘇探花畫中人何以憂悶不悅?蘇探花隻一臉尊崇道,畫中人是皇太子。
蕭芒!這破舊廟宇,供奉的竟是已死的蕭芒!
此刻想來,蕭芒死于非命,正是在那年。
目光忽地觸及那隻未吃完的羊腿,我心中猛然一驚:“曆來供奉菩薩都是素食,何以那位娘子竟帶了羊腿來上香?”
我心中愈想愈是不安,隻怕她便如朱襲一般,表面坦蕩,心裏陰險歹毒,但運氣轉了幾轉,始終沒有中毒的迹象。
此時天色已暗,不便行路,我便打算在廟内将就一晚,待天明再趕路。
堪堪将供桌打掃幹淨,正要安卧時,忽聽得廟外又有馬蹄聲人聲響起,從破門縫隙往外看時,一隊舉着火把的人馬正向此處行來。我提起黃金棍,欲再躲到那偶像後面時,來人已走近廟門,一人的聲音道:“先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上路去接主公。”
正是王祁的聲音。我大喜,叫道:“茂曠,我在這裏!”一步沖了出去。
王祁舉着火把,仔細打量我,喜出望外道:“果然是主公,真是想不到!主公爲何在這破廟中過夜?爲何不見韓都虞侯?”
我将前因後果都說了,王祁恨恨地道:“朱襲老賊明裏一套暗裏一套,比郭随還要可惡!隻可惜了韓豐兄弟,也怪我遲來一日!我若早來哪怕半日,主公何至于有如此危險?”
我道:“不怪你,亞父怎料到朱襲出爾反爾?隻是子都爲救我……唉!他日我必爲他報仇!”
這一夜平安度過,再無事端。
第二日我與衆人加緊趕路,渡過了紅藍江,終于趕在上元節之前回到了積豔山。
諸軍見我安然而回,都是一片歡騰。
喜極而泣的妹妹一頭撲進我懷裏,再也不肯松開。她身後,言眺,蕭疏離,亞父,甘允,耿無思,張遠,人人都看着我欣慰而笑。
我将目光又轉回耿無思臉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開顔而笑,一掃秋夜之靜沉,卻如湖面夕陽般和煦,又如飛鳥低回般舒緩。他雙手捧着楊運的雙玉佩,交還給我。
我與衆人回了無暇殿,亞父說起他與張遠也才回山。
蕭疏離捧了茶碗到我面前道:“三哥,吃茶。”
我見她親自爲我烹茶,一時悸動,想起澤蘭城中她幾乎陪我餓死,不禁歉疚道:“五妹,你也受苦了。”蕭疏離微笑道:“那沒甚麽,我若想當來日的長公主,也總不能不勞而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