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烈日當空蟬鳴樹上的酷暑,兩間分開的卧房内,大臣之妻與小妾同時在帷幕内生産,兩個婢女從帷幕之内各抱出一名女嬰。
女嬰之一随即被抱入一間書房,書房内竟已有一名宦官模樣的人等候。大臣當下将襁褓中的女嬰交給宦官,那宦官瞧着嬰兒不住點頭,面露微笑。他抱得一抱便将女嬰交還,口唇開合,也不知與大臣說了些甚麽,随即将一封書信交給大臣,便告辭而去。
又到落葉紛飛時,大臣之妻懷抱襁褓中的嬰兒坐于花園内,神情悶悶不樂。她身邊終日不見他人,那大臣對她不聞不問。
一日複一日,大臣之妻懷抱那帝王的私生女坐于花園之中,神情憂郁不變,隻懷中嬰兒漸漸長大,終能下地奔走。那貴婦偶或來看她,所攜男童亦是長大不少。
又有一日,終于那貴婦攜了夫君正式來訪,大臣之妻與大臣出府門相迎,又在大堂落座寒暄。貴婦的夫君喚出一男一女兩幼童向大臣及大臣妻行禮,大臣妻亦喚出自己女兒見禮。我仔細看時,見那貴婦夫君與大臣妻相貌有八成相似,當是兄妹或姐弟。三個孩童當是姑表兄妹。
三個孩童在花園内玩耍,漸漸長大。那男童喜着黑衣紅靴,女童之一常穿一身素緞。
一日那宦官又來到大臣府邸,将一個匣子交給大臣便轉身離去。大臣随即進了自己卧房,将匣子收起。
我心中隐隐升起某種不詳預感,總覺得似有一個極大的陰謀正在向我逼近。
再度瞥向朱襲時,他也面帶微笑看我一眼,似有成竹在胸,一派從容。
轉眼三個懸絲傀儡已再次換過,男童已長成一個金環束發的秀美少年,女童已長成兩名窈窕淑女。
府邸換成另外一座,秀美少年正在房中,以各瓷瓶不知調配甚麽,卻從一籠中捉出一隻松鼠,将瓷瓶中之物灌入松鼠之口。須臾,松鼠掙紮死去,秀美少年面露微笑。
兩名少女之一又在原先的花園内練劍,時而單劍,時而雙劍。
此時我已看出,那秀美少年分明是言眺,而練劍的少女正是蕭疏離!
我臉上的神色想必終是變了一變,引得朱襲看向我的眼神裏不由露出一絲目的達成的滿意之色。
隻是若按這出傀儡戲所演,原先那花園中的少女分明是那帝王的私生之女,也就是說,蕭疏離是奢帝蕭望的私生女。
我沉住了氣不動聲色,心想,朱襲野心極大城府又深,他不弄些陰謀詭計出來才是奇怪,今日種種定是他的陰謀之一。
接着那貴婦再度出現,攜了蕭疏離而去,隻剩了大臣妻在花園獨坐。大臣忽地現身,嘴角一側被懸絲提起,露出一個嘲諷之笑,也不知與她說些甚麽,隻見大臣妻面部顫抖,接着上下唇不停開合,似是口中默念有詞。
她忽地又扯散了自己發髻,指天捶胸,時哭時笑,樣子像是已經發瘋。
有兩名婢女趕至花園中,大臣便指揮婢女捉其雙手,将其帶離花園。那貴婦也将蕭疏離送回,蕭疏離來到母親房中,似是不住安慰她,但她母親始終神色木然。
大臣妻終于病倒,終日卧于室内,蕭疏離在一旁日夜奉藥。
一日,大臣妻從枕下取出一封書信,遞于蕭疏離。蕭疏離展開讀時,神色間目瞪口呆,不勝震驚。
乘此間隙,朱襲微笑問我道:“三郎以爲這出傀儡戲如何?”
我亦微笑答道:“極是精彩。”
此時場景轉換,換作另一個花園。我看見我自己,面上帶笑,推着一個秋千架,架上坐的正是妹妹睿琛。
接着蕭疏離與言眺同坐于一張書案旁,兩人不住商議某事,蕭疏離以手指蘸墨,在書案上作畫。這傀儡再是精細,要以懸絲操控傀儡畫一幅畫卻實在艱難,好在要畫之物并不複雜,慢慢可看出那是一張弓。
我不禁在心中冷笑一聲,這朱襲時時刻刻念念不忘的便是金弦弓。
轉眼又來到一條官道,兩旁植滿松柏,妹妹正騎馬疾馳,忽然間道旁走出一位挎着花籃的老婦,妹妹不及避讓,頓時将老婦撞翻在地,慌亂之中,奔馬的後蹄踩上老婦胸口,老婦張口作慘呼狀。
這雖是個木偶戲,情形卻如此逼真,我也看得心頭一緊。
妹妹下馬查看,老婦卻已閉上雙眼,任憑妹妹如何呼喚,始終一動不動,妹妹舉手無措,隻是呆立一旁。
片刻之後,有一個騎馬的少年來到此地,正是言眺。見此情景,他不知向妹妹說些甚麽,稍後,兩人一人擡手一人擡腳,将老婦擡至道旁林中。言眺與妹妹都拔出劍來,竟一起在地上掘坑,将老婦埋入。
看到此處,我已确信這出傀儡戲定然是朱襲胡編出來诳我的。我的妹妹豈會作出這等事來?我們兄妹若是不小心緻人傷亡,定會打探清楚,登門緻歉,竭力補償的。
何況妹妹曾告訴過我,她與言眺兄妹,是在不鳴山賞梅時結識的。
想到不鳴山,果然場景又到了不鳴山。妹妹與言眺兄妹一同賞梅,言談甚歡。随後她便将言眺兄妹帶回家中,舉薦于我。
下一個場景,便是我與言眺兄妹在不鳴山上焚香結拜。
再下一個場景,便是我追上了金弦弓仆,得到了金弦弓。
帷幕落下,這出專爲我而設的傀儡戲至此終于落幕。
朱襲轉目注視着我,微笑道:“三郎看完這出傀儡戲,有何感想?”
我平靜道:“朱公當知三人方能成虎,如今隻有朱公一家之言,卻成不了虎。”
案右的武将怒道:“林睿意!我家主公好意提醒你,讓你莫作了那牽線的傀儡,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我心想好意還是歹意,隻有朱襲自己心知了,正色向那武将道:“林某聽聞朱公手下名将如雲,其中以奪魄鼓李顯隆,丹青手伊風湖,開山将軍步昆侖最爲着名。不知麾下是這三位中的哪一位?”
那武将面上微微一紅,道:“這幾位都忙的很,在下親武衛指揮使諸葛宴。”
我早知以他的粗魯莽撞不可能是我所提的三位名将中的任何一位,最多也就是個朱襲知根知底的心腹親信,因此故意出言羞辱他。
豈料他渾然不覺,隻是微露羞慚之色,倒是朱襲有所覺察,橫我一眼,神色微凜。
朱襲案左之人開口道:“博望元年,奢帝巡幸崖川道,駐跸于岐州太守府,幸太守夫人而有孕。太守夫人次年生女名疏離,便是如今林盟主的五妹。”
我微微一笑道:“先生可是做過奢帝的起居郎?連如此皇家秘事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案左之人面無愠色,道:“在下譚郊,不曾做過起居郎,隻當過幾年私塾先生。”
朱襲微有不悅道:“三郎何必語帶調侃,須知三郎有三郎的爪牙耳目,朱某自然也有朱某的爪牙耳目。”
譚郊往下接道:“奢帝極愛此女,竟繞開有司,私下冊封此女爲公主。景觀四年,皇太子蕭芒死于叛亂。景聖四年,霍威大敗奢帝,奢帝溺水而死,天下陷入戰亂。其後蕭疏離知曉自已身世,決意複國,她因蕭芒之死不敢持有金弦弓,卻又不能讓金弦弓落入他人之手,于是便找到林盟主當了個傀儡,來替她持有金弦弓,隻待複國之後,再卸磨殺驢。”
我道:“譚先生想必不知,此刻金弦弓正在我五妹手上,她不但身背此弓,且用此弓射殺了郭随大将方遠華。”
譚郊與朱襲兩人對視一眼,一時默然。
少頃,朱襲道:“三郎不信此事,我倒有一個驗證之法。”
我心念一轉,已知他定是要蕭疏離拿金弦弓來與我交換。蕭疏離若果真是奢帝私生女,意圖以金弦弓複國,則萬萬不會讓金弦弓落入他人之手。
果然朱襲道:“這法子倒也容易得很,隻需我派人去南劍之盟,以你的性命交換金弦弓,便足可看出蕭疏離是真心助你還是要自己複國。”
我爽快答應道:“好。我願親筆寫信,朱公派人去送便是。”
正在此時,一名兵士進門通報道:“南劍之盟元帥淩佑虛遣使求見。”
我心中不禁暗暗一喜,料想亞父正是遣使前來相商以金弦弓換回我一事。果見朱襲等人的臉色都是稍稍一變。朱襲定神向我道:“三郎稍候,我去會會貴使便來。”
不到半個時辰,朱襲回轉,神色間略有驚詫不解,卻仍是鎮定向我道:“貴盟淩元帥願以金弦弓換回三郎。”
我微微一笑道:“想必是天下尚未統一,我這個傀儡還大有用處,奢帝的私生公主還未到殺我之時,隻能先将金弦弓割愛給朱公了。”
朱襲恢複平靜神色道:“淩元帥對三郎真是一片忠誠,看來三郎的亞父沒有白拜。”
我登時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蕭疏離目前尚未掌控南劍之盟,因此還是淩佑虛說了算。
他卻不知,我與蕭疏離、言眺兄妹三人當日幾乎在澤蘭城一起餓死。若果真如他所說,蕭疏離不過拿我當個傀儡,則以她的輕功,她當時大可抛下我和言眺,背着金弦弓獨自逃出城去,即便暫時不能掌控南劍之盟,至少也不必在澤蘭城送死。
唯有果真視我爲親人,才能在蝕骨挫魂的饑餓中陪我一起等死。
這些卻也不必告訴朱襲,否則他又豈會放我回去?
唯有朱襲自以爲離間之計奏效,我回山之後會逐漸将四弟五妹都殺了,他才會放我。
我故作沉吟,一時未答。
朱襲道:“我已答應貴使,金弦弓送到之時便是我放還三郎之時。”
來送金弦弓的卻不是阿鹦,而是韓豐。他一眼瞧見我,面露喜悅之色,我向他略點一點頭,示意我一切安好。
朱襲接過金弦弓,目中也不禁放光,反複打量,歎道:“好一把天外之弓。隻不知接下來又會要誰的命?”
他又向韓豐道:“我聽聞金弦弓一直由金弦弓仆背負,節下似乎不是金弦弓仆?”
韓豐道:“金弦弓仆已在澤蘭之戰中失散,至今不知下落。因此金弦弓由在下送來。”
我心頭一沉,此時距阿鹦出澤蘭城報訊已近兩月,我走後想必亞父與張遠已重整大軍,駐紮在當地。他若至今未回,看來已是兇多吉少。
韓豐又道:“明公既已拿到金弦弓,還請遵守諾言,放還我家主公。”
朱襲道:“不急,你家主公來時被點十處要穴,我先派人替他解穴。”雙手一拍,屏風後轉出一個綠衣老者,滿面虬髯,眼神中略帶戾氣,正是朱襲帳下高手之一。
他向朱襲點一點頭,便走到我身後,身形一轉,運指如風,已替我解去了九處大穴,卻單單留下我背上的神堂穴未解,他向着朱襲一禮,複又回到屏風之後。
朱襲神色不變,隻向我微微一笑。一時之間,我也不能确信,這是朱襲授意爲之還是這綠衣老者自作主張。如此情形之下,我也不便開口說我還有一處大穴未解。
這實與穴道一個未解無異,我仍是不能動手,但趕路回營總是無礙,且隻要過得四個時辰,我就可以聚起内力,自行沖開穴道。我便向朱襲叉手告别道:“多謝朱公,林睿意就此别過。”
朱襲點頭道:“三郎走好,我不送了。”向着一旁一名白面将領道:“幸淵,你替我送客出城。”
那白面将領領命,向我道:“林盟主請随我來。”
我遠遠跟在其後,一下台階,便向韓豐低聲道:“快走!我背上仍有大穴未解,須提防朱襲派人殺我。”韓豐一驚,道:“可否讓小人爲主公解穴?”我搖頭道:“這是重手法點的穴,你内力不夠,解不了。”
韓豐急忙招呼随從上馬。我轉目看時,來的都是我親衛隊中人,一共十二名。
又問韓豐道:“爲何郭靈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