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葉雲嫣聽到隔壁房間裏摔破東西的聲音，以及後來李清洋和夏晨曦吵鬧的聲音，不知道他們是誰罵了誰，又是誰打了誰，反正，都已經與她無關了，她隻要保護好自己和孩子就好。</p>
和李清洋的冷戰并沒有讓她的生活産生多大的改變，當一切曝曬在烈日之下，不需要再掩飾什麽，她反而能安靜地睡覺、吃飯、休息，将自己隔絕于他們的世界之外。</p>
李清洋果然如那天答應她的那樣，開始安排夏晨曦的去處。葉雲嫣常常能在客廳裏看見各個療養院的資料，這就是李清洋，就算要送她走，也要給她一個最好的安身之處。他好象永遠不明白，對被放棄的那個人來說，再多的安排和補償都是殘忍的。</p>
她應該覺得慶幸，這一次，她不是被放棄的那個。其實，她也一度好奇，在她和晨曦之間，如果他定要做個選擇，那麽誰會是最終被放棄的那個？</p>
然而，當結局揭曉的那刻，她才發現，這個結果一點都不重要。李清洋曾經因爲夏晨曦，放棄過她，現在，他當然也可以爲了她，放棄晨曦。或者，他根本不是因爲她，他所有的決定中都有太多的考量，而她永遠不可能是最關鍵的因素，隻是這一次，恰好，她在裏面。</p>
夏晨曦好象也感覺到什麽，變得越發的沉靜和乖巧起來，按時吃飯吃藥，不發瘋也不吵鬧。</p>
葉雲嫣覺得她真是可憐，以前要靠發瘋才能留住梁易晟，現在又要靠不瘋留住李清洋，可是她在他身邊這麽多年，怎麽還不明白，李清洋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p>
她曾經很羨慕夏晨曦，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光明的前途，有珍惜愛她的男人，即使後來知道她瘋了，她還是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優雅的瘋子。</p>
可是現在，她隻覺得她可憐，隻是可憐。她看不懂自己的心，任由它因爲兩個男人搖擺不定，放縱自己生活在她自己編織的世界中，不願意醒來面對現實。</p>
所以，她同情她，可憐她，更加看不起她。</p>
如果可以，她是不希望再和夏晨曦有任何的牽扯。</p>
那天早上，夏晨曦好象特别清醒，李清洋出門的時候，她還記得跟他微笑道别：“再見，清洋哥。”</p>
李清洋微微錯愕，隻在很小的時候，她才這樣叫過他，他們的年齡一樣，後來上了學，她怕别人誤會，才随着他們一起叫他“大洋”。</p>
他趕着出門，所以錯愕之後，也隻是對她笑了笑，又吩咐了保姆一通，起身離開。臨走之前，他看了葉雲嫣一眼，似乎有什麽話要說，稍稍停頓了一下，終究隻是歎了口氣，推門走了出去。</p>
其實葉雲嫣大概知道他想說什麽，昨天晚上她聽到他在書房通電話，知道也許今天就會有人來把夏晨曦帶走。</p>
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并沒有刻意瞞着她，甚至他更希望，她能知曉。可是，他不知道，在她知曉的同時，另一個人也同樣清楚。夏晨曦的敏感甚于其它人，她一直不說，隻不過是在等他改變決定。</p>
這些天來晨曦的表現怕是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隻有李清洋沒有發現而已。這些，葉雲嫣當然不會去提醒他，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情，李清洋願意裝糊塗，她一個局外人爲什麽還要去攙和？</p>
隻是沒想到，夏晨曦竟然會在走之前來找她。</p>
葉雲嫣坐在陽台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睛，半張臉被書遮住，曬着暖暖的太陽。</p>
臉上的書被人拿起，她慢慢睜開眼睛，看見夏晨曦，雙手不自覺地撫上肚子。</p>
夏晨曦半蹲下身子，手扶在靠椅上，微微一笑，擡頭說：“能不能讓我摸摸寶寶？”</p>
葉雲嫣沒有回答，夏晨曦的右手已經撫上了她的肚子，她的手很輕，臉上還帶着溫柔的淺笑，此時此刻，她也隻是一個渴望做母親的女人。</p>
她不自覺地就把雙手放下來，讓夏晨曦的手能自然地在她的肚子上來回撫摸。</p>
過了一會，她聽到夏晨曦輕聲說：“寶寶，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我怎麽會傷害你呢？你是易晟在這世上唯一留下的東西了。可是好象他們都不相信我呢，你是相信阿姨的吧？我也很想看你健康快樂的長大，可是現在不行，因爲阿姨更渴望自由。所以我來跟你告别……”</p>
意料之中的事，葉雲嫣很平靜地問：“你要走了？”</p>
夏晨曦點頭，譏笑道：“他到最後也還是沒有改變決定，恭喜你。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告訴她，放心，我不會再讓他找到我。”</p>
葉雲嫣搖頭，微笑，“我不告訴他不是因爲怕他不讓你走，而是因爲我覺得你應該自己告訴他，你想怎麽樣。”</p>
夏晨曦茫然地看着她，似乎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p>
“晨曦，好好愛自己，才能愛别人。易晟已經死了，而我跟李清洋也已經結婚，你也要走一條屬于你自己的道路。”葉雲嫣摸着肚子，突然感覺到一陣微顫，她輕輕淺笑，“肚子裏的寶寶在踢我，你要不要感受一下？”</p>
夏晨曦把手放上去，突然她的手随着肚子一陣陣地顫動，有力而堅強，難以想象，裏面真的有一條小生命，那麽渴望出生，來到這個世界。她被震撼了。</p>
葉雲嫣緩緩站起來，說道：“你要走要留，我都不會攔你。我們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你的人生也是由你自己來做選擇。易晟的死，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和你都應該學會面對。我和李清洋雖然結婚，可是你也知道，我們并沒有實質的夫妻關系，他把你當妹妹，當親人，你心裏想什麽，你想做什麽，實在沒有必要瞞他。”</p>
夏晨曦也站起來，問：“爲什麽跟我說這些？”</p>
“因爲我希望你好起來，不爲别的，隻因爲易晟愛過你。我希望從此以後，跟你再沒有什麽瓜葛。”</p>
“你很誠實。”夏晨曦微笑，“不過，我會好好想想。”</p>
葉雲嫣也笑，可是她的額頭上卻突然有了汗珠。她伸手想扶住什麽，卻隻抓到夏晨曦的半截袖子，然後，她的腦袋一暈，就沒了意識。</p>
原來，她也隻能堅持到這裏。</p>
所謂的誠實，不過是說出去的話都是事實，那麽，瞞住的事實呢？</p>
葉雲嫣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病床上，房間裏很安靜，她睜開眼，一轉頭就看到李清洋正背對着她站在窗戶前，手裏還點着一根煙。</p>
從她住進他家後，他已經不在她面前抽煙了。他大概沒有感覺到她已經醒了，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p>
她對這個背影如此熟悉，曾幾何時，她見過他各種各樣的表情，搞怪的、嚴肅的，可是究竟是從哪天開始，他給她的總是同一個表情，從那張臉上，她看不出他的喜，他的怒，他的一切。這種感覺，讓她覺得他很遙遠，很陌生。</p>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隻要她願意，她總能見得到他，可是爲什麽她卻覺得他們之間比以前更遠，甚至已經超過了那錯失的八年裏的他和她時間和地理上的距離。</p>
就像此刻，他背對着她，她無從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是她卻感覺到他的背影前所未有的寂寥。</p>
如果她不在了，他會怎麽樣？會不會難過，會不會覺得孤單，會不會想念？</p>
葉雲嫣鼻子一酸，迅速将頭偏了過去。</p>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兩個身着白大褂的男醫生走了進來，一個四十歲左右，另一個看上去很年輕，但是又有種很成熟的感覺，讓人摸不準他的年齡。</p>
葉雲嫣坐了起來，勉強一笑：“好多了，麻煩你們了。”</p>
那邊的李清洋聽到聲音，也轉過身，掐滅了煙頭，說了聲“抱歉”，然後走到了病床邊。</p>
此時，葉雲嫣才能看清楚他的臉，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他的臉看上去比她還憔悴，擡頭的時候還能看到他下颚四周新冒出的點點青綠色的胡渣。</p>
年紀稍長的那個醫生顯然已經認識他，打過招呼後，指着旁邊那個醫生向他介紹：“這位是過會要爲病人做檢查的醫生，韓磊。”</p>
葉雲嫣心裏一顫，情不自禁朝他望過去，怪不得這麽熟悉，原來是他。</p>
這城市太小，轉來轉去總是會饒回到同一個點上。</p>
隻見他客氣有禮地和李清洋握手寒暄，然後轉過來對她說：“檢查之前，我想先跟你聊聊，可以嗎？”</p>
這時，李清洋的手機适時地響了起來，他再次抱歉地笑笑：“那你們先聊，我出去接個電話。”</p>
“韓醫生，你想知道什麽？”李清洋走後，葉雲嫣才開口詢問。</p>
韓磊拉了張椅子在她邊上坐下，微笑着說：“在沒有得到檢查結果之前，我不會做任何無意義的結論。應該說，你想要讓我知道什麽？”</p>
因爲是韓磊，這個名字過于熟悉，讓她産生了莫名的親切和信賴，葉雲嫣直接說：“即使我什麽都不說，你大概也知道了。要不然也不會要你來爲我做檢查？”</p>
這樣坦誠的對白讓韓磊也卸下僞裝，又變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你認識我嗎？奇怪，這麽漂亮的美女，如果我見過，應該有印象才對。”</p>
果然是她聽說的他的風格。</p>
葉雲嫣輕笑，“鼎鼎大名的心髒科聖手，對一個先天性心髒病患者來說，應該不會太陌生，何況你還是……”</p>
沒等她繼續說完，李清洋已經推門進來，指了指手機，說：“韓醫生，麻煩你接個電話。”</p>
韓磊有些愕然，不知道爲何會有人通過李清洋的電話來找他。但是他還是極有風度地站起，接過手機，走出病房。</p>
“韓磊，我告訴你，在我沒回來之前，你不許動她一根毫毛。葉雲嫣是我妹妹，她有什麽差錯，我唯你是問。我已經訂了明天的機票……”</p>
他剛把手機放到耳朵邊，就傳來一陣高昂尖銳的聲音，語速極快，另停頓都沒有。</p>
韓磊怔怔地站在那裏聽着，一時竟忘了要回話。</p>
好半晌，那邊又問：“你聽到沒有？”</p>
是她，沒有錯。這世上，能對他頤指氣使的兩個女人，一個他已經娶回了家，另一個就是現在這位，即使是隔了這麽多年，她對他說話的語氣還是一點都沒有改變。</p>
韓磊終于回過神來，緩慢又認真地說：“季小荏，新婚快樂！”</p>
就算不聯絡，他也從同學錄上知道她結婚的消息。</p>
對方沉默了一會，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也不似剛才那般激動，轉而低沉了下來：“幫我好好照顧她。”</p>
下午照例是一系列的檢查，李清洋全程陪同，卻始終沒有再開口說話。葉雲嫣不知道該怎麽向他解釋，也隻有沉默。</p>
她嫁給他的時候就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天，也沒有想過要特意去瞞他，因爲她不知道的是，如果他知道以後，他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p>
晚上，李清洋把一切安排好之後，在她隔壁的病床上躺下來，他們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病房裏安靜地隻聽得到對方均勻的呼吸聲。</p>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她悶悶的聲音：“睡着了嗎？”</p>
“沒有。”</p>
又是幾秒的靜默。</p>
“如果，如果我有事，你會照顧這個孩子的吧？”</p>
她的聲音很輕，經過空氣的稀釋變得有些飄渺，可是還是清楚地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不懂醫學，但也知道她不是普通的暈倒，從她懷孕後，她的狀況就時好時壞，他以爲不過是孕婦的正常反應，可是現在看來，根本就不是這樣。這麽多的檢查，有些他連名字都記不住，如果他還猜不出來，那就不是天真，是蠢了。</p>
這一天，他害怕，害怕得連一句話都不敢問。因爲怕那個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知道答案以後，會變成什麽樣。</p>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在忽略她。</p>
從認識她的那天開始，他就在忽視她，就算後來，他明白了自己對她的感情，他還是一直在忽略她，忽略她的感受，忽略她的心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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