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洋擡頭,看見他們,也并不驚訝,隻說了一句:“你們來啦?”</p>
并沒有人回應他,落寒有些疑惑地望着卞建敏,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p>
卞建敏轉過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機,遞給落寒,說道:“我做不到像她這樣愛你,這個女人爲你付出太多,她比我更值得擁有你,你也應該給她一個交代。”</p>
“我不懂……”落寒一把抓過卞建敏的手,有些激動,又有些慌張地說:“我們就快要結婚了。”</p>
“可是還沒有。”卞建敏笑,“易晟,我們算了吧!”</p>
葉雲嫣适時地醒來,對這一幕似乎極爲疑惑,問:“你們怎麽了?”</p>
三個人同時看向她,李清洋驚喜地問:“晨曦,你認得出他們?”</p>
她對他點了點頭,示意他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然後對卞建敏和落寒說:“謝謝你們來送我。”</p>
落寒看着葉雲嫣,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神其實有些恍惚,不過一段日子沒見,她的整個人都有些微胖,又更像接近于浮腫。他覺得有些不對勁,整顆心都被吊了起來。</p>
廣播裏剛才那個聲音再次傳了過來,不過這一次是通知他們班機已經能夠起飛,請乘客們抓緊時間登機。</p>
葉雲嫣虛弱地對他們笑了笑,說:“再見!”然後,挽着李清洋的手,轉過了身。</p>
“葉雲嫣!”卞建敏突然叫住了她,快步追到她面前,說:“你現在這樣離開,有一天,他知道真相,會恨你,也會怪我。如果你真的愛他,就該讓他自己做選擇。我不是同情你,不是因爲你比我可憐,我不會裝高尚把他讓給你,但是我不希望将來有一天他會後悔,說到底,我還是爲了自己。誰都沒有權利替别人做選擇,隻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我已經選了,剩下的就由你們來選,這就是公平。”</p>
說完,她走回到落寒身邊,問:“你跟不跟我一起走?”</p>
落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葉雲嫣的背影,然後牽起她的手,終于轉過了身。</p>
就在他要邁開第一個腳步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叫喚,仿佛用盡了全力,那樣凄厲和無望:“易晟……落寒……落寒……”</p>
那一聲聲的叫喚直叫到他的心裏去,他的右手還拉着卞建敏的左手,可是,他走不前,像是有什麽東西拉住了他一樣,怎麽也邁不開腳步。</p>
無法前進,不能後退。</p>
一秒,十秒,二十秒……</p>
他們就這樣僵持着,一分鍾後,卞建敏掙開了落寒的手,其實他抓得并不牢,她隻輕輕一轉手就滑下了。她從自己的右手上摘下那枚他曾經用來向她求婚的戒指,放還到他的手裏,眼裏明明有淚光,卻還是笑得無懈可擊,她說:“你已經做了選擇。謝謝你,給了我一個美夢,我曾經想過,不要醒。可是,對不起,我還是先醒了。”</p>
她優雅地轉過身,有兩滴眼淚落在她的手背上,但是,她仍然堅定不移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極爲小心,極爲勇敢。</p>
他們都已經做了選擇,就都不能再回頭。最終,也還是沒有人能讓她停下她的腳步。她摸着左手空着的無名指,在心裏默默地說:</p>
謝謝你,給我這一分鍾,讓我相信,你是真的愛過我。</p>
“我送你回去。”李清洋慢慢走了過來,停在了卞建敏面前。</p>
她并沒有擡頭,隻低聲說了一句:“我在等你。”</p>
李清洋臉上露出淺笑,然後在她左手邊坐了下來,看着她問:“有話想跟我說?”</p>
“我在等你,我一直都在等你。”卞建敏又重複說了一次,依舊保持着剛才的姿勢,隻是聲音略微提高了一些。</p>
這一句話,一語雙關。李清洋怎麽會不明白,他很有把握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接着他作勢想去握住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可是卞建敏輕輕一抽,就輕易地避開。</p>
她擡起頭,毫無表情地說:“不,你不知道。我也永遠不會再讓你知道。”</p>
他皺了皺眉,似乎是思考了一會才又放低了聲音說道:“勰涢,你能不能對我公平些,至少客觀地對待這件事?如果你真的愛他愛到不能沒有他的地步,就不會讓他這樣離開。說到底,是你們的感情不夠,你不愛他,至少不夠愛,所以才會造成今天的局面。你這麽聰明,應該早就想到了。你讓晨曦選,讓落寒選,爲什麽就不能讓我選一次?”</p>
“你跟我講公平?這世界上最沒資格跟我談公平的人就是你。”卞建敏嘲諷地笑,“你憑什麽說我不愛他,這四年來我跟他之間的種種,你不知道,也不可能理解。我讓他選,是因爲我不止愛他,我更加尊重他,也尊重晨曦。”</p>
毫無意外的,她看到了李清洋逐漸沉下去的表情,但她偏不願意就這樣放過他,所以,她繼續咄咄逼人地說:“李清洋,你沒有你想象得那麽重要,以前你可以傷害我,是因爲你以爲我愛你,可是,也隻是你以爲而已。我現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不愛你,從前沒有,現在沒有,将來更不會有。”</p>
竟然不能再愛了,那就恨吧,如果恨可以支持她活下去,那就讓她好好恨他,恨到海枯石爛,恨到天崩地裂。</p>
李清洋的臉色已經從鐵青轉爲泛白,但是他還是強抑着心中的怒火冷靜地說道:“不要因爲我的一次失約,就抹殺我們之間所有的感情。這不僅是侮辱我,也是侮辱你自己。”</p>
他看着她,繼續問:“是不是就算我現在說,這一切雖然都在我預料之中,可是都與我無關,你也不會相信?”</p>
卞建敏沉默片刻,說:“結局就是如此,不是嗎?不要跟我說,你有多無辜,因爲整件事上,你是最大的受益人。我不會去做任何無謂的揣測,因爲過程對我而言,根本不重要,我隻看到了結果。”</p>
李清洋的眉頭緊蹙,但他還是保持着一個男人應有的風度,盡量溫柔地說道:“勰涢,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沒有做到當初對你的承諾,可是,你已經知道了原因,爲什麽就不能原諒我?給我一個機會,也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今時今日,我已經有足夠的能力給你想要的一切,我也保證,以後答應你的任何事情我都會做到,你相信我。”</p>
卞建敏搖了搖頭,說:“承諾?我不記得我和你之間有過任何承諾。我爸爸承諾過我不會留我一個人,落寒承諾過我會給我一個家,可是我現在還是一個人,還是沒有家。李清洋,就算我們之間有過什麽承諾,我也全部都忘了。你不要太高估了自己,今天的我,不需要你再做任何事。一個人有希望是因爲她沒有絕望過,而我很早以前就學會對任何事情都不抱希望。所以,不要再給我承諾,我不會相信,也不會需要。”</p>
李清洋有片刻的失神,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等到他鎮定下來,他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爲什麽我覺得,你好象變了一個人?爲什麽我會覺得,我不認識你?”</p>
“八年的時間,會改變很多人,很多事……”她緩緩地說。</p>
“不,不是的,你不會變,卞建敏不會變。我心中的卞建敏,她不會以傷害别人、傷害自己爲樂;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自怨自艾,輕言放棄;她的世界很小,小到隻容得下一個我;她更加不會不相信我……”</p>
卞建敏沉默着,她的手心已經被長長的指甲掐得生疼,可她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隻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空,越來越空,漸漸地,什麽都沒有了。</p>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夠放聲大哭,将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出來,不管是愛是恨。</p>
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p>
沒有眼淚,她再也不會有眼淚了。因爲她身邊所有的人都已經離開,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愛人。</p>
她隻剩下一個自己,孤零零的自己。</p>
李清洋緊攥的拳頭漸漸松開,然後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靠在了後面的椅背上,疲憊地說:“你果然不再相信我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在自言自語:“可是爲什麽呢,爲什麽不願意相信我?全世界都可以不相信我,隻有你不可以。”</p>
“因爲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騙我,隻有你不可以。”卞建敏冷冷地說。</p>
“是,是你把我從封閉的世界中帶了出來,你教我學會跟人說話,相處;教我學會相信,希望,教了我很多很多。可是,在我把這些東西都學會的時候,你又通通把它打碎,是你親手打碎了這些。如果可以,我甯願自己還是當年隻活在自己世界裏的卞建敏。那樣,至少不會失望,更不會絕望。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靠自己,不仰賴任何人,但我依然希望能有一個家。現在,要給我一個家的人,他已經走了,其實,我并不怪他。你說得對,當你把晨曦的事告訴我的那刻,我就知道了結局,因爲你了解我,而我了解他。所以,我更恨你,如果你沒有回來,該有多好,該有多好……”</p>
她慢慢地說,似乎是在呢喃。</p>
李清洋怔怔地聽着,好一會才又坐起,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條項鏈,是那晚被她扔在垃圾桶裏的那條“星願”,他竟然還是撿了回來。</p>
他說:“真的那麽恨我嗎?恨到不願意再接受我的任何東西,包括這條‘星願’?”</p>
她不回答,隻說:“不是說這條隕石項鏈能夠許願嗎?扔得時候,我許了個願,但願餘生,我再不必見到你。你曾經說,你相信願望能夠成真,讓我也要相信。可是我現在告訴你,我這一生,隻許過兩次願望,沒有一個願望是成真的。所以,我不會再把任何希望寄托在沒有意義的事物上。要得到的,隻會靠自己,隻能靠自己。”</p>
“那一晚,我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李清洋猶豫着,終于吞吞吐吐地問出了口。</p>
說來說去,原來他隻是想知道這個答案,沒有絲毫地猶豫,卞建敏果斷地說:“沒有,什麽都沒有發生。”</p>
“真的沒有?”</p>
“你以爲會發生什麽,你喝得爛醉如泥,還能做什麽?”她冷笑着反問道。</p>
李清洋想了想,這才稍微有些釋懷,繼而說道:“這麽說,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接受這條項鏈?”</p>
卞建敏笑笑說道:“項鏈我不會接受,因爲它沒有任何意義。但是,我想跟你結婚,你答應嗎?”</p>
這個世界上,她終于一無所有。唯一僅有的,便是對他殘存的恨意。如果連恨都沒有了,那麽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所以,她不願意放開,不願意放下,不願意原諒。她隻要活着,無論如何,都要活着,就算是地獄,她也要拉着他一起下去。</p>
彼此折磨就彼此折磨吧,既然他不讓她好好過,既然他以爲她還能相信,那麽就結婚吧,讓他們兩個生活在一起,從此,愛與恨都連爲一體。</p>
一念之間,天堂到地獄。其實,也隻是一步之差。</p>
去登記結婚的前一天,她一個人回了趟老家,像很多年前一樣,她坐在大巴的最後面,看窗外不斷變換卻異常熟悉的風景,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p>
車還是停在了大馬路邊,她下了車,一開始,隻是走着,後來是慢跑,到最後,越來越急,越來越快,變成了奔跑。</p>
過了這麽些年,她終于回家了。</p>
她在那棟已經破舊的老房子下面停了下來,周圍已經新蓋起很多樓房,樣式新穎,相比之下,這棟老房子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可是,她不管這些,那是她的家啊,是她唯一擁有過的那個家。</p>
她走過去,敲着那扇緊閉的門,一下一下,短促而有力,伴随着她的叫喊:“爸爸,爸爸,開門,你開開門,我回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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