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空曠且荒涼,因隻有學員訓練措施,占地面積雖廣,卻隻有愈發減少的學員居住、訓練,于是在訓練的時間裏,走在基地張望,鮮少會見到行人的蹤迹。
今日也一樣。
雨仍舊在下,噼裏啪啦地敲在樹上,發出密集的聲響。
墨上筠站在空地上,身姿筆挺,腰杆筆直,烏雲密布的陰霾天空倏地閃過一道雷電,一瞬間似是要将天空劈成兩半,緊随而來的是轟隆隆的聲音驟然響起,天地自然的洪亮動靜驚起了狂風驟雨,敲打在身上,但墨上筠卻紋絲不動地站着。
在被領出來的時候,她換上了一套新的作訓服,隻是原本幹淨舒适的作訓服,待她剛在原地站了片刻後,倏地就被雨水徹底淋濕,濕哒哒地黏在身上,比穿上泳裝還要難受。
閻天邢穿着雨衣,站在她跟前。
他正好迎着風,雨水随風迎面撲過來,他身上的雨衣也沒了遮擋作用,轉眼間跟墨上筠的狀态也相差無幾。
兩人面對面地站了片刻。
最終,閻天邢沉聲道:“說吧,你想做什麽?”
他的聲音具有極強穿透力,低沉磁性,縱然在雷電交加的天氣裏,也清晰地傳入墨上筠耳中。
眼睑微微擡起,墨上筠一雙黝黑的眸子似是藏了光,異常閃亮。
她目光灼灼,眼神堅定,大聲喊道:“報告!”
被她如同下定決心般的眼神盯着,閻天邢心裏沒來由地一陣煩亂。
他壓抑着頗爲暴躁的情緒,怒聲道:“說!”
話音落卻,天空冷不丁再一次閃電劈過,仿若能将天地劈成兩半似的,緊随起來的是連天地都爲之震撼的響亮巨雷,響得讓人都在發顫。
墨上筠輕啓薄唇,一張一合,輕聲說道:“我們分手吧。”
她的聲音響在雷聲的尾音,種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于是連她的話都似是幻覺,讓人聽得并不真切。
閻天邢并不覺得自己聽錯了,因爲他的臉色第一時間沉了下來。
但,他還是提了一口氣,再一次詢問道:“再說一遍。”
狂風襲來,樹葉飒飒作響,離得遠一些的小樹,直接被吹彎了腰,無數雜物被席卷到空中,好像成就了另一番惡劣的風景。
墨上筠平靜地看着閻天邢,一字一頓地回答他,“我們分手吧。”
分手。
這個答案墨上筠想了很久。
每次想到,墨上筠都會想象閻天邢的表情,無數次給自己做過心理建設,但此刻親眼見到閻天邢的表情變化,墨上筠卻下意識心一緊,隻是很快她就放松下來,坦然迎接着閻天邢的憤怒風暴。
閻天邢上前一步,低頭俯視着她,身高差距明顯,在這種時候,從上而下給墨上筠帶來一定的壓力。
墨上筠幾乎是硬着頭皮與他對視的。
閻天邢眸色陰沉,幾乎每個字都從牙縫裏擠出來,沾染着滔天怒火,“墨上筠,我讓你想你的問題,不是讓你想我們的問題!”
“我考慮完我的問題了,所以,我順便考慮了一下你的問題。”墨上筠很冷靜地叙述着。
但,正因爲她的冷靜,正因爲她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所以才更加證明她話語的真實性。
在她将這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閻天邢壓根沒有想到什麽生日、節日,因爲墨上筠絕不會拿這種事來愚弄他人。
她心思細膩,知道輕重,說出這樣的話,斷然是她經過深思熟慮的。
再者,在他們上次的談話裏,他們雙方都默認了這種苗頭。
可,明知道墨上筠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明知道墨上筠是下定決心的……
閻天邢依舊示弱了。
他說:“今天愚人節,我給你一次反悔的機會。”
墨上筠有些驚訝。
驚訝于,閻天邢這樣驕傲的人,竟然會如此快給她找好了台階。
隻要她順勢走下去,就可當她剛剛的話沒有說過。
她仔細瞧着閻天邢。
他看起來依舊很鎮定。
并沒有失态,跟平時一般無二,就像先前見她挑釁時一樣。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從來沒有那麽明确、清晰的決定。
于是她都沒有過多停留,肯定而果決地回應道:“我不過愚人節。”
她拒絕閻天邢的台階。
也拒絕這次挽留的機會。
她看起來甚至有些輕描淡寫,所以,愈發地激起了閻天邢的憤怒。
緊盯着墨上筠,閻天邢字字咬牙切齒,“理由。”
“我想留下來,以普通學員的身份。我仔細想過了,我們倆現在的關系,是我不可以當‘普通學員’的阻礙,你關注我、審核我,意識到我在眼下考核階段很難暴露缺點,這給我很大的壓力。”墨上筠很快回答,這顯然是她事先就想好的答案,“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解除我們現在的關系。你知道,在我決定留下來的時候,這個決定本身就會對他們倆現在狀态不該有的關系産生一定的影響。”
然後她頓了頓,認真地說,“閻教官,你應該理解我需要什麽。”
視線在她平靜的眉目上掃了一圈,一寸一寸,淩厲冰涼的眼風如同對她的淩遲。
雨水随風吹打在她身上、臉上,因在水池浸泡過一段時間,她的臉色異常的白淨,水珠在她臉上凝聚,然後滑落。
她那麽的堅定,那麽的明确,乃至于閻天邢能夠确信,他在她心裏,無足輕重。
她從來都不是感情用事之人。
她總有着各種各樣的想法,關乎很多東西,在她生命裏有太多太多的重視的人與事。
他占據一隅,卻也僅占一隅。
她衡量過事與事、人與人的輕重後,可以輕易将她丢在一旁。
當然,他也能夠确信,在她做決定的時候,她也是懷有足夠多誠意的。
隻是衡量過後,她選擇了她最需要的。
半響,閻天邢收回視線,審視着她,同時也回答道:“我不理解。”
仔細回想起來,他确實不曾真的了解過她。
她這隻狐狸,皮扒了一層又一層,永遠見不到她的心。
她曾跟誰袒露過真心嗎?
沒有。
最起碼,他認識墨上筠至今、跟墨上筠交往至今,也從未見到過。
她永遠是她自己的,把自己的一切都牢牢攥在手裏,不肯交予他人半分。
他一直在等,等有一天她的坦誠。
結果等來的是她輕而易舉地放棄。
眉目微動,墨上筠倏地朝他笑了一下,嘴角自然而然地上揚,然後她聳了聳肩,輕聲說:“那很抱歉。”
閻天邢眉頭不受控地一擰。
擡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頭微微擡起來,她一擡眼,就見閻天邢低下頭來,頓時眼簾裏映入那雙深邃不見底的眼睛,黝黑的瞳仁裏,倒映着她的身形,一瞬間她像是墜入了幻覺。
但,下巴的疼痛,讓墨上筠很快從這種感覺裏脫身而出。
“抱歉就完了?”閻天邢的聲音性感沙啞,每一個字都帶着他的氣息噴灑過來,他一字一頓地說,“你的聲音,你的表情,你的眼睛……墨上筠,你的一切,都看不到半點抱歉。”
一個字一個字,迎面砸在墨上筠身上,如同千萬斤重,砸得墨上筠覺得自己下一刻就可能直不起身來。
有那麽短暫的時刻,墨上筠覺得自己像個自私自利的負心漢。
你看,對面站着的男人,多好。
成熟穩重,溫柔體貼,以你爲先,替你着想……
重要的是,他視你如命。
這種男人,擱在哪兒都該緊緊攥着,不能輕易放過。
偏偏他運氣不好,竟然遇上了自己。
鐵石心腸,如她。
不是沒有掙紮過,對一個待自己這麽好的人提分手,是否太過分了,今後或許完全沒有挽回的機會。
隻是,在她上次離開閻天邢辦公室後,“分手”的念頭就時不時地冒出來,自她跟牧程聊過後,想法完全壓制不住,時刻占據着大腦。
——喜歡他嗎?
——喜歡。
——他重要嗎?
——重要。
正因如此,他們才必須分開。
有雨水滴入眼眶,墨上筠感覺眼睛一涼,她下意識閉了閉眼,下一刻猛然睜開,她依舊用那雙亮到讓人心慌的眼睛盯着閻天邢。
她說:“可能我打心底覺得,我不是多抱歉。”
話音落卻,她感覺捏住下巴的力道一松,然後,閻天邢移開他帶有溫度的手指。
然後,墨上筠聽到閻天邢低沉有力的聲音,“好,分手。”
倘若換做别人,閻天邢斷不會挽留。
也正因是墨上筠,閻天邢才不會再次挽留。
說再多也沒用。
但是,再次審視墨上筠的時候,閻天邢卻有些驚訝——自己竟然還會站在這裏,沒有一氣之下一走了之。
他甚至還有一點耐心。
墨上筠說分手,說在現在狀态下解除交往的關系,但是,沒有提及以後。
——考核結束後呢?
閻天邢也沒有提及。
兩人像是同時忘卻了這個本該明說的點。
未來不可預料,談及太多沒有意思。
墨上筠明顯發現,閻天邢的神态漸漸變得陌生起來,嚴肅感慢慢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那抹似有若無的妖孽氣息。
天空又是一陣雷響。
閻天邢的雨衣帽被吹在腦後,露出一頂作訓帽。
他沉聲道:“說服我,你怎麽讓我相信,你可以留下來。”
挺直腰杆,墨上筠迎上他那陌生卻帶着十足壓力的視線,肯定回答:“報告,憑我足夠優秀。”
閻天邢倏地扯了下嘴角。
他笑了一下,不是真心地笑,卻格外的養眼。
很快,他勾着唇角問:“優秀地頂撞教官嗎?”
“報告,我的優秀,衆所周知!”墨上筠铿锵有力地回答。
那架勢,勢必将自己的臉皮抛于腦後。
閻天邢卻對她這種架勢習以爲常。
頓了頓,墨上筠又道:“報告,現在讓我離開,除了我自願,還有一種是扣完我的積分!”
言外之意,她是鐵定不會自己選擇離開的,如果閻天邢真的要将她給踢走,那就隻有讓她扣完積分不得已離開。
此外,沒有第三種選擇。
就閻天邢先前在她身上挖掘出來的問題,就算她這時候依舊沒有解決,也不能成爲她離開的主要問題。
這種強硬到将教官怼的啞口無言的方式,果然是她墨上筠能做得出來的。
“呵,”閻天邢冷笑一聲,“優秀的005同志,潛水、格鬥、上課都是你的長項,想必不用參加也行,取而代之的罰站五個小時,不扣你的分。”
“是!”
墨上筠不假思索地應聲。
那一聲喊,足以跟打雷相提并論。
閻天邢輕皺眉頭,轉向想走。
就在這時,又聽到墨上筠喊道:“閻教官您明天會來訓練場嗎,我迫切地想見到您!”
墨、上、筠!
閻天邢倏地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側過身,剜了墨上筠一眼,然後冷聲道:“調戲教官,扣兩分!”
“是!”
這一次,墨上筠依舊沒有絲毫停頓地應聲。
雖然她現在的積分很寶貴,可兩個積分換閻天邢明日出現在訓練場,也不算虧。
她要的,就是閻天邢把自己當普通學員,按照他以往的訓練方式,來訓練這一屆的學員。
她不想自己的存在幹擾到他。
此外,她還希望閻天邢能暫時放下她,不用因她的私人問題而困擾。
因爲,于她而言,他不止是她的男友,還是她的教官——無可取代的存在。
如果理念過于虛無,榮耀過于浮誇,道理過于牽強,如果像陸洋所經曆的那樣,那些曾經所信的終有一日會背叛。
那麽,她願意丢棄所有的一切,隻相信他。
那個活生生存在于自己跟前的人。
她曾追求的也背叛過她,而她斷絕了自己的後路,所以陷入兩難之地,渾渾噩噩地前行。
她靠自己走到現在,但她也曾想過,給自己找一個支柱,支撐着那些被現實的黑暗侵蝕過的理念、榮耀、道理,可她無論如何追尋,也尋求不到這樣一個存在。
直至遇見了他。
至此,他将是她永遠的理念,也将是她永遠的榮耀。
他,就是她的信仰。
她将是他虔誠的信徒。
現在是,今後也是。
哪怕有一天,他也會同墨滄那樣,因爲那些無可推卸的責任而放棄她。
她也,甘之如饴。
人活于世,有人追求平安順遂到生命圓滿,有人追求轟轟烈烈隻求一時潇灑……而她追求的,是找到自己至今能活到現在的理由。
閻天邢就是這個理由。
所以,她不願束縛他。
也因她清楚自己在他心裏的分量,于是尊重雙方,都不願因他而束縛自己。
她知道閻天邢不清楚她想要什麽。
但她知道。
她要的,不止是一份能決定世俗生活的感情,而是能成爲她畢生支柱的信念。
所以,分手并不是結束,而隻是一個開端。
這些話她都不曾同閻天邢說。
閻天邢似是察覺到她眼神情緒的異樣,于是多打量了她兩眼,可縱然再有默契,也不可能真到心靈相通的地步,他能感覺到什麽,卻沒有任何頭緒,于是他隻能選擇放棄。
但,在迫切想要離開的沖動下,他卻倏地問:“爲什麽選擇今天?”
“嗯?”
墨上筠似是不明所以。
閻天邢便道:“你少了一份生日禮物。”
“報告,正因爲是今天!”墨上筠頓時滿臉嚴肅地回答,“我想把所有問題留在22歲!23歲的我是嶄新的!”
“……”閻天邢沉默片刻,最後咬牙切齒道,“你真是煲得一手好雞湯。”
老人家,這叫中二。
但墨上筠仔細一想,也不敢把話給說出來。
閻天邢越想越煩躁,越想越看墨上筠不順眼,最後幹脆收回視線,轉身離開了。
見鬼的23歲!
他倒是成舊問題了,而她則要張開懷抱迎接嶄新的未來了!
閻天邢腳步微快,轉眼就跟站在原地的墨上筠拉開一定距離。
雨越下越大,雨幕遮掩了視線。
閻天邢一直沒有回頭。
在他身後,墨上筠的右手緩緩擡起來,動作飽含力度,手臂用力向外,手肘往内折回,五根手指并攏,指尖對準作訓帽方向。
那是敬禮的姿勢。
雨中,她的姿勢無比莊重。
——再見了,我的男朋友。
——你好,我最愛的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