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團長鄭村犧牲的事,早就在團裏傳得沸沸揚揚了。
這不是小事。
墨上筠身爲參與者之一,必須到場。
她接受了審查,整整三個小時,将前因後果都說了個清楚明白,包括她給鄭村打電話一事。
鄭村似乎在行動前就維護過她,并且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所以就算存在一部分人覺得“墨上筠不摻和着這件事鄭副團長就不會死”,但也沒有一個人敢明面上責怪她。
早上六點,整夜都沒有休息的墨上筠,回到雲天酒店。
怕梁之瓊在休息,所以墨上筠在前台要了張新的房卡才上樓,但刷卡進門後,見到燈火通明的房間,墨上筠才意識到自己多此一舉了。
電視開着,正在播放廣告,梁之瓊就側躺在沙發上,兩隻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怎麽也不肯閉上,配合着那張慘白的臉,活脫脫像個女鬼。
“墨上筠,你回來啦。”
聽到身後的動靜,梁之瓊從沙發上爬了起來,有氣無力地朝墨上筠道。
墨上筠将手裏的袋子丢給了梁之瓊。
裏面裝着感冒藥和一瓶水,感冒藥她從部隊的醫務室拿來的,水是在樓下拿的。
“真是不得不感歎一下你的貼心。”
梁之瓊将藥跟水拿了出來,搖頭感慨道。
“一晚沒睡?”
墨上筠走到單人沙發旁,坐了下來。
“嗯。”
梁之瓊拿出藥片,敷衍地應了聲。
“上午你要忙一陣,下午你回自己部隊,你們連長已經給你聯系好心理醫生了。”墨上筠道。
“啊?”梁之瓊迷茫地眨了下眼,“心理醫生?”
“嗯。”
掃了眼梁之瓊那慘兮兮的模樣,墨上筠沒有多做解釋。
一般有過實戰經曆的,都會進行心理咨詢。
當然是自願的。
上次雖然參與過實戰,但梁之瓊沒有親手殺人,也沒見到人質死亡,加上夜千筱那一番話,讓梁之瓊沒産生太大的消極想法和心理陰影。
但,這次不一樣。
梁之瓊這一晚沒睡的表現,就證明她的心理狀态不佳。
“你呢?”
吃了藥,梁之瓊将水放到茶幾上,朝墨上筠問。
“我也有。”
墨上筠靠在沙發背上,仰起頭,疲憊地閉上眼。
她跟朗衍和指導員見過面了,兩人拉着她進行了一番深切的交流,她本來打算好好配合的,不過實在是有心無力,導緻兩人都懷疑她得進行心理咨詢才行,因爲她給的結果不滿意,最後朗衍下達了死命令——必須。
既然是命令,墨上筠也隻能從了。
“好吧,幾點走?”
“九點。”
梁之瓊伸了個懶腰,“那我們睡會兒吧。”
“嗯。”
梁之瓊站起身,見到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墨上筠,道:“一起呗。”
墨上筠斜了她一眼,無奈地站起身。
*
說是一起睡,實際上兩人都沒怎麽睡。
睡不着。
一閉眼,各種畫面往腦子裏鑽,越躺着腦子就越清醒。
八點半的鬧鈴一響,兩人準時睜開眼,然後從被窩裏鑽出來。
兩人無言地對視一眼。
梁之瓊去換衣服,墨上筠去洗漱。
十分鍾後,處理好一切兩人,離開酒店,在路上吃了個早餐,便去了202團。
梁之瓊隻是接受詢問,流程很簡單,不到一個小時就可處理完畢。
相較于墨上筠這個聯系鄭村的,隻是陪同的梁之瓊所要承受的壓力要小很多。
詢問結束的時候,梁之瓊問了很多問題,比如墨上筠,比如鄭素,比如沈青,但沒有一人回答她,梁之瓊失魂落魄地出了門。
“墨上筠。”
走出來,見到一直在外等候的墨上筠,梁之瓊低聲喊她。
“嗯?”
雙手放到褲兜裏,墨上筠聞聲擡起眼睑,似是疑惑出聲。
梁之瓊張開雙手,直接抱住了墨上筠的肩膀。
墨上筠被她撞得往後退了一步。
梁之瓊将整個人的重量都放到了墨上筠的身上,近乎自言自語地道:“你說,人死了會是怎樣的感覺?”
愣了一下,墨上筠将梁之瓊給推開。
有人跟在後面出來,路過時奇怪地看了她們倆一眼,墨上筠給了那人一個威脅的眼神,意思是——
『你們怎麽把人給折騰瘋了?』
那人明白過來,搖了搖頭,又做了幾個手勢,表示他們的詢問都很正常,什麽違規的事都沒做。
墨上筠半信半疑地收回視線。
梁之瓊心不在焉,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動作。
“走。”
抓住梁之瓊的肩膀,墨上筠直接把人給拉走了。
她們走的是出軍區的方向。
梁之瓊伸了個懶腰,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朝墨上筠問:“诶,你要把我送走了嗎?”
“嗯。”
“我昨晚想了很多。”
“什麽?”
“就是你昨晚說的那些。”
“哦。”
“我發現我找不到答案,越想越亂。”梁之瓊抓了下自己的短發,有些苦惱地想了下,“不過啊,你看起來做什麽事都條理清晰,是不是腦子更亂啊?你說的那些,你不說的話,我壓根沒想過。”
“……”
墨上筠沒說話。
不過,慢慢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梁之瓊也不在意,加快速度跟上墨上筠。
“我也想過了,在鄭副團長這件事上,你肯定會自責的。”梁之瓊說完,發現墨上筠身形微頓,但腳步卻沒停下來,于是她繼續道,“可是,你救了沈青不是嗎?換做是我,我也會打這通電話的。可以說,除了鄭素這種有私心的,希望鄭村活下來的,都會打這通電話的。”
墨上筠腳步一頓。
梁之瓊一不注意超過了墨上筠,感覺到墨上筠停下來,她也随之停下步伐,轉過身去看後面的墨上筠。
“這是兩碼事。”墨上筠淡淡道。
她繼續往前走,不過腳步速度放慢了些。
“我知道,兩碼事。你跟鄭村的關系要比跟沈青更好吧?”梁之瓊道,“但是,你自己說了,理不清是非對錯,以我們的角度,你是對的,以鄭素的角度,你是錯的。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是吧?”
“嗯。”
墨上筠應了一聲,不過那聲音着實敷衍得很。
于是,梁之瓊的神情愈發的苦惱。
她能想到的,墨上筠自然也能想到。
如果,如果鄭村沒犧牲就好了。
一旦鄭村好好地走出了那棟樓,墨上筠的那通電話,壓根就不是事,皆大歡喜。
可是,沒有如果。
梁之瓊跟着墨上筠離開軍區大門。
外面,梁家的司機已經開着車在等候。
“能睡着了再給我打電話。”
停下步伐,墨上筠朝梁之瓊交代道。
梁之瓊一愣,“爲什麽?”
“不想聽到你半死不活的語氣。”墨上筠閑閑道。
“……”
梁之瓊一哽,心裏有點冒火。
“诶,”梁之瓊拉開車門時,忽然停住,她叫住墨上筠,視線跟墨上筠的對上,神色裏多出了些許嚴肅、謹慎,字字頓頓地問,“你能放下吧?”
看着梁之瓊那張滿懷擔憂的臉,墨上筠頓了頓,繼而點頭,“嗯。”
“拜拜,”松了口氣,梁之瓊朝墨上筠告别,“過幾天給你打電話。”
說完,也不矯情地繼續停留,梁之瓊坐上了車,讓司機開車離開。
墨上筠目送這輛車遠去。
*
墨上筠在團裏又待了兩個小時,打探了下情況,然後才去找林矛和楚飛茵。
她這裏發生的事,楚飛茵不知道,但林矛已經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
林矛幾次想跟她交流一下,不過都被墨上筠回避了,墨上筠的話題一直圍繞着軍訓,誰也繞不開。
林矛嘗試幾次後便歎了口氣,放棄了。
他是跟鄭村接觸過的,鄭村對墨上筠分明賞識有加,聽聞有特意關照墨上筠的意思,想必墨上筠跟鄭村的關系也不錯。眼下親自看着鄭村犧牲,對墨上筠來說,估計是個不小的打擊。
但,這種事情,他沒法勸。
下午一點,将軍訓事宜全部教給林矛跟楚飛茵的墨上筠,坐上了前往安城陸軍學院的車。
将背包放到後座上,墨上筠的手收回來的時候,忽然碰到褲兜,她頓了下。
“能抽煙嗎?”
墨上筠朝前面開車的司機問道。
“啊,”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墨上筠一眼,見她也不像是地痞流氓,反倒是挺有氣質的,遂點了點頭,“可以。”
墨上筠開了車窗,将那包沒抽完的煙拿了出來。
她動作熟練地點了根煙。
入秋了,剛下過雨,有涼風從窗外呼呼灌入,将煙霧吹散。
鼻尖萦繞着淡淡地煙味。
一根煙很快抽完,墨上筠下意識拿出那包煙,但看了一眼,無意間瞥過安全帶,又将其放了下來。
她想了下,将安全帶扣上。
——她有點心不在焉。
一直到半路,墨上筠才想起閻天邢。
然後,想到從昨晚開始一直處于關機狀态的手機。
想着閻天邢有可能知道這件事了,她猶豫了下,把手機翻出來,開了機。
很多信息、電話,來自于閻天邢、澎于秋、阮硯、林矛等人。
澎于秋似乎得到了消息,找她詢問梁之瓊的情況,阮硯跟她說澎于秋他們的計劃訓練,許可已經成功捉拿,并且取得可證明她非法身份的證據。
許可這件事裏,被騙幫忙的時項也受到了牽連,校方嚴重重視,時項現已被撤職拘留。
這件事墨上筠盯了一段時間,按理來說,對于這樣的結果她是樂見其成的,可現在見到這樣的結果,也隻覺得正常。
她隻是希望能盡快在許可身上找到陳路的下落。
閻天邢打了好些個電話,但沒發什麽信息。
既然澎于秋都知道了,閻天邢這個當隊長的,沒有理由不知道。
墨上筠靠在椅背上,回撥了閻天邢的電話。
鈴聲響了一下,電話就被順利接通。
“在哪兒?”
墨上筠聽到閻天邢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在他的語氣裏聽到些許擔憂、急切。
墨上筠看了眼窗外,道:“回陸軍學院的路上。”
“我在你們部隊。”
“嗯?”墨上筠愣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們部隊?
閻天邢來安城了?
“你現在就下車,我馬上過來。”閻天邢沉聲道。
墨上筠停頓兩秒,漸漸明白過來,說了個附近公園的名字,挂了電話。
她讓司機靠邊停車。
司機停了車,看着墨上筠下車的背影,欲言又止。
*
墨上筠一路走到公園。
天邊又飄起了細雨,如針如線,密密麻麻,落到身上沒什麽感覺,可時間久了便能感覺到絲絲寒意。
她走得很慢,但好像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便來到了公園。
下着雨,這裏沒什麽人,她在報停買了份報紙,随便找了張長椅側面躺下,再将報紙往頭上一擋,就開始閉目養神來。
本來沒想睡,可不知爲什麽,睡意漸漸席卷上來。
“姐姐,姐姐……”
恍惚與朦胧中,墨上筠忽的聽到清脆稚嫩的喊聲。
兩秒後,墨上筠睜開眼睛,拿掉了蓋在臉上的報紙。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稚嫩可愛的臉,粉雕玉琢,大概六七歲,小女孩眨着兩根小辮子,撐着一把小花傘,用小手推搡着她的肩膀。
見到墨上筠睜開眼,小女孩臉上露出慶幸的笑容。
墨上筠一時沒回過神來。
“姐姐,這個給你。”
小女孩将一把折疊傘塞到墨上筠手上,同時伴随着一個棒棒糖。
手裏多出兩樣東西,讓墨上筠愣了好一會兒,這種來自孩童的純粹幹淨好意,讓她有點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
墨上筠起身,從椅子上坐了起來。
她擡手摸了下額頭,有點燙,好像是發燒了。
“姐姐,早點回家哦。”
小女孩朝墨上筠說了一聲,然後轉過身跑開。
她的腿很短,步伐也小,但跑起來動作很輕盈,哒哒哒的腳步聲,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有點别樣的味道。
墨上筠擡眼看着小女孩的背影。
然後,看到在距離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站着一個年輕女人,她撐着傘,迎接着跑過去的小女生。
似乎注意到墨上筠的視線,女人的傘稍稍往上擡了一下,露出一張平凡卻溫柔的臉。
她朝墨上筠淺淺一笑,暖如春風。
墨上筠朝她點了下頭,表示感謝。
很快,女人就牽着小女孩的手離開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墨上筠都有些恍惚,若非手裏還存在的傘和棒棒糖,她估計會以爲剛剛的事是錯覺。
從沒想過,會接收這樣突如其來的陌生善意。
她看了看自己的裝扮。
唔,沒穿軍裝啊……
墨上筠覺得腦子有點糊塗了。
摁了摁眉心,墨上筠坐在椅子上,将帽檐稍稍往下拉了拉,擋住眉目,然後一動不動的坐着。
不知幾點了,閻天邢來了沒有。
這麽想着,墨上筠視線掃了一圈,注意到已經濕透了的外套和牛仔褲。
這樣子被閻天邢看到,估計……有點慘。
她打算找個能避雨的地方。
可,就在準備起身的那一霎那,墨上筠擡眼去看公園的情況,正好見到迎面走來的男人。
白襯衫,黑長褲,身材高挑,氣質高雅,長相妖孽,俊美無雙。
他疾步走來,步子跨得很大,明明相隔了一段距離,但幾乎就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來到了跟前。
閻天邢看着被淋成落湯雞的墨上筠。
衣服都能滴水了,雨水哒哒地落到她身上,在帽檐上濺起了水花,濕漉漉的發絲緊貼在臉頰、脖頸上,淩亂而狼狽。
隻是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明亮,又,帶着那麽點讓人心疼的味道。
閻天邢又氣又心酸。
擡起手,閻天邢将墨上筠的帽檐拉到一邊,露出墨上筠那張精緻又狼狽的臉。
“傻瓜。”
低聲的話語裏像是在責怪、嫌棄,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下一刻,墨上筠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将頭埋到他的懷裏。
閻天邢身形一頓。
他聽到這淅瀝的雨聲裏,清楚地傳來墨上筠沙啞的聲音,“閻天邢,我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