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摟過來柳如是解釋道:“那我們也總不能看着他流落街頭行乞呀?”柳如是用力掙脫開他道:“那爲什麽不把他交給聖上,以聖上的仁厚,是絕對不會像弘光皇帝加害太子那樣加害他的。”錢謙益柔聲歎道:“我的河東君啊,你也太天真了,聖上的仁厚隻是一場表演而已,那是一個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貨色!相信了他的人,最終都會被他表面的仁厚所欺騙。”
柳如是當然拗不過錢謙益,直到當她從錢謙益口中知道這個化名王世元的朱慈煥其實根本無心與朱四争位後,才稍稍放心了些。至少此人不會受錢謙益的慫恿,至少他在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面前,還分得清主次,那麽說,他的德行還是可敬的。
錢家的門前終于清淨了,錢謙益也不再像此前那樣一心進取了,他又重新回到與柳如是一起的平凡生活中。錢謙益這時又想要趕走王世元了,畢竟這個人對他來說已經幾乎沒有任何價值了,反而還可能是一個累贅。然而卻是柳如是阻攔住他,允許王世元繼續住在紅豆館。“河東君,你可要想清楚哦,五皇子已經留不得了。”錢謙益道,柳如是反問道:“當初不是你說不忍看他四處行乞的嗎,怎麽現在又能狠下心來了?”
錢謙益道:“那時是我思慮不周,隻是一心想要幫他,可我現在更擔心你,更擔心今上真的會遷怒于我,最後累及到你。”柳如是道:“這個無妨,你隻要能答應我日後再不與今上作對,我可以保你無事。”錢謙益顯然不相信柳如是的話,道:“河東君可以保我無事?難道朝中還有舉足輕重的人物與你交好,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柳如是道:“當然定會有這麽一個人了,而且和妾身還是生死之交呢。”錢謙益眼前一亮湊近柳如是道:“若真有這麽一個人,爲何你不幫你的夫君運作一下,在朝中某一個位置呢?”柳如是道:“她是聖上最信任的人,卻不能事事都替聖上做主,雖然幫不了你升官發财,卻絕對可以讓你我保住性命。”
錢謙益又急道:“那麽五皇子怎麽辦,我們是不是要将他交給今上啊?”柳如是笑道:“他的何去何從,你不是已經不關心了嗎?你呀,總是這個毛病,做事反反複複,颠三倒四,完全沒有堅持,我若是聖上,也不會重用你的。不過這樣的錢牧齋,倒是便宜了我,你我兩廂厮守在這虞山,每日裏聽風看雲曬太陽,倒也自得其樂、樂在其中。”
說到此處,本來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柳如是忽然又轉眼表現出一副刁蠻态度問道:“五皇子我會拼力保全的,可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如果你日後還想恁般折騰,處處想給聖上下絆子,我可絕不會找那個人替你說情。”
錢謙益撫着柳如是的肩膀苦笑道:“隻怕是就算我想要折騰,以後也辦不到了。學界都羨慕我錢牧齋有數千弟子,可如今這些門人弟子卻大多都躲避着我,就連瞿式耜也不和我同心。大木現在已經叫做鄭成功了,人家如今被封爲了國姓爺,自然對我這個先生不放在眼裏。我已寄過三封書信給他,讓他和我一起幫助五皇子,可他卻已經鐵了心給今上那個權謀家做犬馬。還有顧炎武,他如今已經是位居次輔啦,可在衆多門人弟子中,他卻是第一個暗地裏和我斷絕一切往來的人,我已經不再是他的先生了。如今我錢牧齋已成了孤家寡人,你說我還怎麽給今上下絆子?再說我所做的一切,難道不是爲了這個國家嗎?”
柳如是背倚着錢謙益,反手攥住他的雙手道:“你這個人啊,做起事情來一開始總會理想主義,一旦遭遇挫折後,末了又總會怨天尤人,使起性子來。你的這三位學生,都是俊傑人物,他們能一心效忠當今聖上,就證明當今聖上絕不是如你所說的那般昏聩不堪。俗話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他們最後選擇了爲聖上盡忠,難道你這個老師會覺得他們是錯的?”
錢謙益掙脫了柳如是攥住自己的手,來到了門前,仰望天空怅然說道:“難道我錢謙益就不想爲國盡忠嗎?我也曾多次上書陳詞,申言利害;史可法被清兵困于揚州城,我也曾寫下血書,自請帶兵馳援。然而無論是崇祯帝還是弘光帝,乃至當今的永曆皇帝,他們沒有一個念着我錢謙益的好,卻都對我做過的錯事耿耿于懷。從沒有一個皇帝能給我經世治國的機會!要知道我錢謙益并不是怕死之輩,也不是不忠不孝之人。當年我沒有殉國,還不是因爲我深愛着你,我不想你花季一般的年齡,卻要陪着我一起去死。我更不想讓南京的百姓像揚州百姓一樣,被清兵屠城十日。我獻出南都,難道不是救了全城的百姓嗎?可這些被我錢謙益救了的人,到頭來卻全都在罵我,難道他們真的就都不怕死嗎?難道隻有他們才是可以爲國盡忠的君子?那麽如此說來,我獻城之後,他們也大可一死了之,我錢謙益又沒有攔着他們!這樣他們就可以做他們忠臣,而我錢謙益則繼續賣國求榮去!”
柳如是又從背後軟軟地伸出雙臂環抱住他說:“好啦,好啦,隻要你行得正,立得直,自有公論的那一天。現在先不去管那些了,我餓了,去吃些東西吧!”錢謙益因爲氣悶,漲得老臉通紅,可柳如是柔柔地一句話下來,他的一團怒火便不知所蹤了,笑呵呵的拉着柳如是的手漫步走了出去。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啊,這黃宗羲的詩說的什麽?‘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憑煙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筝弦。平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爲公一泫然。’我還沒死,他憑什麽如此指摘?說什麽心期末後與誰傳,是啊,我錢牧齋如今衆叛親離,自然一生所學已統統成爲笑話,還不如一把火燒了的好,或是以文抵債。我欠了誰的債?誰又欠了我的債?我錢牧齋已經是孤家寡人,沒了知己,可也輪不到你黃宗羲爲我而哭吧!真真是豈有此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