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似乎心有不甘地道:“朕與幾位皇子,可都是亭林先生的學生。如果說理學不管有沒有問題,都依然要繼續搞下去。那亭林先生爲什麽還要提倡樸學,鼓勵世人放棄朱熹注解和陽明先生的《傳習錄》,而重新采用漢儒的注解并且以經解經啊?如果說是亭林先生錯了,那麽當初朕就不該拜于其門下。如果朕作爲樸學弟子不能身體力行,那就有違背了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也就是說,隻有重新采用以經解經的辦法爲殿試出題,你的夫君和兒子們才不會遭到诟病。”朱四說完這話,發現有語病,自覺被罵了。可是蘇裴還依然陷于思考之中,并未察覺。他這才暗吸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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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裴想了想,有些不快道:“鬧了半天還是你說得對,可是你還是忘了這樣做根本實施不了。以經解經,說得容易,可是題目已經都是前朝出過的了。再出那樣的題目,一定會抄襲成風。雖然提倡用漢儒以前的注解和以經解經來恢複夫子文章之本意是對的,可是提倡歸提倡,這樣隻是一種對土壤的培育,究竟可否讓樸學生根發芽,還要看氣候和溫度。”朱四說:“這個朕知道,大不了按照樸學的注解,你再出一個什麽‘君夫人陽貨欲’不就成了?這不就等于即給了樸學以土壤,又給了亭林先生以氣候了嗎?”
蘇裴嬌呵道:“要真是這樣,先生非被你氣死不可。”“不會不會,朕到時候會說,題目是你出的。”“我就知道,你絕對沒安好心。枉我一心爲你着想。”“不但是爲了朕,還有炫兒和烨兒幾個呢。亭林先生也該同情你的苦心的。”蘇裴不滿道:“就隻是同情嗎?”朱四一副驚詫表情道:“那當然,除了同情,你還想亭林先生怎樣?什麽樸學、理學、心學的,還不是一樣‘君夫人陽貨欲’嗎?你,還有朕,或者亭林先生,乃至整個大明的士子,誰又有什麽辦法?不就是盲人摸象嘛,大家一起互相逗着開心就好了。所謂的科舉制度,不過就是大浪淘沙,管他有沒有金子,隻要淘剩下的不是些瘋子和傻子就成。隻有看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才能真正做出最好的文章,才能真正成爲國家的棟梁。”
蘇裴聽罷,竟然笑不出來,她非常動情地道:“苦了你了,四郎,原來政治對于一個好人來說,竟然這麽難。我如今終于理解了範仲淹、王安石、張居正改革時的痛苦了。無論成功與失敗,他們都是我漢家最勇敢的一群人。隻是這樣的人再換成君王,結局有可能會大大不同。畢竟他們隻是執行人,最後又都遭遇到了他們所效忠的君王的否定。如果換做是皇帝本身,若是一意孤行的話,便會出現崇祯爺那樣的命運結局呀。爲什麽做一個好皇帝就這麽難呢?
對于這些典故,兩人都了然于心,于是朱四也感歎道:“是啊,想當年先帝崇祯爺登基伊始,便什麽都想着去改變。打擊閹黨整頓邊防,看似大刀闊斧,可最後怎樣?落了個亡國身死的下場。而最後陪着他一起自缢的,竟然隻有一個宦官,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嗎?他罷黜了許多人,而最後被重用的人幾乎都離他而去,數敲景陽鍾而無一大臣至,他最先打擊的宦官之中卻有一個陪着他一起死。打擊閹黨時,人們稱他是聖君;改革稅制時,人們叫他明主。殊不知,他卻成爲了悲劇,變成了笑話。如果後人哀之而不鑒之,必定會後人複哀後人也。”
蘇裴聽到此話,将粉拳緊攥,指節處都已發白。鏟除閹黨自不必說,就連崇祯皇帝和王承恩一同赴死的時候,王承恩都對他說道:“若有九千歲在,尚不止于此。”而崇祯皇帝取消了江南監稅之後,歲入大幅縮水,導緻邊饷匮乏。于是又有人提出了增加三饷,飲鸩止渴。最後崇祯乃至大明都被自己銳意改革的行爲玩兒殘了。
想到這裏,蘇裴悲傷地說道:“改革、改革,隻不過是一個好聽的名字罷了。真正懂得如何改革的人,會讓人看不出哪裏有改革,亦或是讓天下人都支持改革。否則即使倡導者是皇帝本人,也會變成一個悲劇。什麽東林黨閹黨的,無所謂誰對誰錯,就看你用的人是否爲你辦事,是否聽你的指揮。如果這兩點都做不到,即便你用的人是包青天或者海青天,也一樣會把事情辦砸。這一切真的太複雜了,不過我相信有一件事現在真的該做了,就是在科舉的正科當中推行數術科。”
朱四這一次忽然坐了起來,雙手把着蘇裴的雙肩興奮道:“朕就是在等你來支持這件事呢。不過你要先告訴我,爲什麽你會突然間想到這裏?”蘇裴慘笑道:“哪有什麽忽然間的事,還不是被現實一點點逼到了這一步?重視算學,就是重視所謂的‘奇計巧淫’嗎?如果奇計巧淫可以壯大武備、提高生産,那麽這個國家裏的人便會用更多的時間去想着賺錢,或者是擴大版圖,隻有這樣才能得到利益。你不是說你心中的戰争是要所有國人都受益的嗎?如果帝王能帶領着天下人這樣去做,那麽矛盾便不在國人與國人之間,而是在目标利益之間了。到時候我們要麽去做調和人、要麽做掌舵人。改革是爲了國家的發展和長治久安,和這樣做不是殊途同歸嗎?還讓人難以察覺和批判。要批判的也不過是奇計巧淫而已。”
朱四激動地喊道:“老婆大人,你真是太棒了。不過你竟然支持壯大武備,繼而去擴大版圖,這是朕完全沒有料到的。”蘇裴道:“都說是‘好戰必亡’。然而戰争一旦能和全天下人的利益挂鈎,那麽還說什麽‘好戰必亡’?商纣、隋炀的戰争,是不被天下人支持的,過于相信真理的人才是傻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