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掀開她的紅蓋頭時,木讷漢子醞釀許久方吐露出一句:
“娘子,其實幾年前在竹林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着你和那個經常會出現在我夢中的女孩兒很像。”
然後......
然後秦四将軍便挨了一頓揍。
新娘子怪他爲何在自己失去雙親的時候,他卻是紅鸾星動,蕩漾着春心。又爲何自己和他夢裏的女孩兒隻是很像而已,那明明就是自己,不準是别人的好麽。
這便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一個美麗新娘和一隻熊貓的花燭夜,直打到新郎官兒哀嚎告饒,直等到新郎官終于一口咬定說出那個夢中的女孩兒就是眼前的新娘,新娘方才收手。
娘子習武隻有數年,武功并不算高,姿容也隻能說是中上。
相公在她面前卻是從無還手之力,在相公眼裏,世上沒有哪個女子能和她比美,揍他時他也覺着很美。
秦祚明就是覺得,自己娘子不但長得美,心靈美,就連動手發動家暴的時候,姿勢都很美,沒有一招不消魂。
可到了戰場上,秦四将軍便像是換了一種畫風,不但處處保衛着鄧茹的安全,兩柄金瓜錘更是不知道砸碎過多少悍匪巨枭的頭顱。
他們如同所有已經成婚的親族成員一樣,夫妻并辔在日月旗下,揚鞭于沙場沖鋒陷陣,依偎着在馬背峰巒,仰望旌旗插遍,靜觀日出日落。
她和這個木讷的漢子有着許多不爲人知的浪漫。
漢子不懂得說些什麽生死誓言,卻在兩人當年随公公追擊奢崇明叛軍餘部的那場戰役中遭受伏擊後,不顧身中十數創的慘烈傷口也要拼死保護自己突圍。
記得那一戰,礌石隆隆從山上滾落,漢子驅策他自己的戰馬爲她擋在前面。
轟然一聲,戰馬成了血淋淋的一團肉,他便牽起她的缰繩,如瘋魔般瞪着血紅雙眼,爲她披荊斬棘。
鄧茹從沒有覺着自己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威風的,她從來都覺着自己的男人是天底下最最溫柔的。
可這個男人,在那場戰役中像一頭發了瘋的獅子,雙眼猩紅,擋路者死。
對了,當時還有一柄記憶中最深刻的大刀向自己劈來,敵人的面目已經記不得了,可鄧茹仍然記得那柄大刀。
當時鄧茹的手中刀刺入一名敵将的胸膛,卻被那名将死的敵将握住刀身無法拔出。
而那柄大刀就這樣漸漸在自己的瞳孔中放大。有那麽一刻,鄧茹已經閉上了眼睛,可她又感覺到有一股拳風從側面襲來,迎向了那刀刃。
沒錯,是赤手空拳迎向了刀刃,她活下來了,殺了那個敵人,他的那隻手卻不在了。
“茹兒,别害怕,有我在!”
她清楚記着,她的男人是笑着對自己說出這句話的。
“你的手......”鄧茹的眼睛模糊一片。
“我不礙事,時間緊迫,咱們趕緊突圍,茹兒,沒了手,你以後不會不要我吧?”
她哪裏會不要他,他救了她的命,他就是她的命啊。
“可是你的手......”鄧茹徹底懵了。
戰場之上容不得片刻失神,眼見敵人一柄刀砍向鄧茹,砍向自己正在晃神的愛人,那頭發瘋的獅子,再一次變成了受傷的困獸,用那隻斷臂纏繞着她的缰繩,帶着她沖破了藩籬重重。
從此後,每當在戰場,鄧茹的身前便總會有一個并不寬闊的背影。
他會用那隻斷臂纏繞着自己的缰繩,撒腿狂奔帶着自己沖鋒。他會像馬前卒一般與自己一同列陣。
男人斷手後,不再方便騎馬征戰,兩柄金瓜錘也變成了一柄幾十斤重的大錘。
她還是時常欺負他,他也總是對她笑,他對待她的心依然如故,她也是一樣,饒是經過腥風血雨的砥砺,兩顆心也未曾消磨一分。
“他們冤枉好人,說我娘是髒的,背叛了我爹,和儒生有染。他們撒謊,我娘根本不是那樣,我娘不髒!你相信我!”
腦海裏又浮現了竹林中初見的畫面,自己一個小女孩,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一個初次見面的男孩的袖子,那袖子裏面,後來成了斷手。
女孩兒如泣如訴,另一隻手裏緊攥着娘親留下的荊钗。
曾經大富之家的女主人,珠钗首飾典當的,被奪的,全都沒了,死前那三千青絲,就隻有一根荊钗相伴,死後,身外隻有一身單衣,一卷草席。
女孩兒抓着男孩的袖子,想要在這個世界中得到的,似乎就隻是來自一個陌生人的相信和肯定。
這要求太低了,可之于小小的鄧茹,卻一直是個奢望。
每當鄧茹對人說出這番話時,她得到的都隻是敷衍的寬慰和假惺惺的微笑。
男孩兒讷然而立,定定看着女孩兒,沒有躲開女孩兒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表情如同一個小大人,悲怆,漸漸化作一臉凝重。
“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娘是個貞烈的女子。如果真如那衣冠禽獸說的,你娘怎可能會死了?
所以,他說的肯定是假話,那麽你呢?相比于爲了自身清白選擇自盡的娘親,你是否更希望看到一個忍受屈辱而活下來的娘親?”
秦祚明的問題拷問到了鄧茹,鄧茹木然愣住了,秦祚明笑了。
“所以說,不要在糾結那些謠言了好麽,與其看到父母雙亡,我更希望一個真實的謠言能還給你一雙活生生的父母。”
鄧茹呆坐着,念如着:“這世間難道就沒有好人了嗎?他們不僅害死了我爹,還要讓我被逼死的娘死在流言蜚語中。
我家敗落後,娘親曾說,賊來如梳,官過如犁。我家原本興旺富貴,流寇來了又去,官老爺去了又回,便成了這般凄慘光景。
然而卻沒人在意我一家人的遭遇,而是更願意去咀嚼一些惡心的留言。”
秦祚明俯身到了鄧茹對面,凝望着女孩兒一雙哭得紅腫卻仍舊倔強的淚眼,女孩兒顯然經受過良好的教育,就和自己一樣,男孩兒第一次找到了可以交流的同齡人,也第一次找到了他覺得該去疼惜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