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詭道,李化龍在營中大擺宴席,很難說不是爲了迷惑敵人。
而有人遺憾薩爾浒之戰明軍和努爾哈赤的情報不對等。
不過楊應龍既然也能窺探到李化龍正在營中大擺宴席,能說他的情報不準确嗎?
關鍵還在于明軍面對楊應龍時,和面對努爾哈赤時,雙方是在如何用兵的。
天浪侃侃而談,連秦良玉都頻頻點頭。
他說播州之戰,明軍勝在調動敵人,誘敵主動出擊,而薩爾浒則沒有做到這一點,反而被敵人調動了。
再觀楊應龍和努爾哈赤在面對明軍多路圍剿時,應對策略也不一樣。
楊應龍的主動出擊,是要去打紮下營盤坐等他來的秦良玉和馬千乘,而且隻派出了自己的兒子一支人馬。
薩爾浒中努爾哈赤如果可以,大概也會先打自己的親家李如柏吧,可惜李如柏乃是一代名将,根本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用兵極爲謹慎,最終成了四路大軍中唯一一支沒有遭受損失的。
再說努爾哈赤的憑你幾路來,我隻一路去,打得是移動中的明軍,不但比楊應龍果斷的多,出擊時也不像楊應龍隻派上自己兒子,這便是戰術上的差距。
面對明軍在山路中的一字長蛇陣,後金軍是傾巢而出,且每一戰隻打明軍的一路人馬,明軍不是送死又是幹什麽去了?
天浪和秦良玉這一老一少對于戰争,談了很久。
深夜裏,大軍在平越衛以東三十裏的山路間宿營。
而白日裏一直和天浪言笑晏晏的秦良玉,此時卻獨自一人站在一處高崗之上,背對着皎潔的月光,遙望着黑夜裏的北方。
那黑色山巒的影子裏,仿佛有一個魁梧挺拔的身影在向她揮手。
影若可見他那一張如冠玉般的面龐,雙眸如流星般璀璨,虎體猿臂,手持長纓,跨坐在一匹駿馬之上。
是因對播州之戰的回憶,她想起了自己心中唯一的英雄。
這個男人可以在萬軍從中飛掠飛出,她曾和他夫妻二人,在那不遠處的播州城,兩匹馬,兩條槍,一個沖鋒便擊垮了前來偷襲的五千播州叛軍,繼而一路追殺,踏破敵軍的七座聯營,再破萬軍。
那夫妻間的琴瑟和鳴,是共赴沙場一起陷陣,是一起傾聽那号角和戰鼓的聲音。
思緒悠遠的秦良玉,遙望虛空蓦然開口:
“肖容,”肖容是馬千乘的草字,“肖容,雖然你我隻做了十數年的夫妻,可是我覺得哪怕隻是這十數年的夫妻,已經值了。
你感染了疫病,還沒痊愈又被奸人陷害入獄,因而拖久了。
饒是這樣,你卻仍然在獄中撐了三年之。”秦良玉搖了搖頭:“你可真是夠能扛的,呵呵。”
兩人的感情極深,天浪曾以自己和芊芊作比喻,說他們兩人和他們一樣,都是屬于自由戀愛。
紛亂思緒中,秦良玉望着遠方即清晰且模糊的影子,無力的笑着。
今夜的她,如同馬千乘入獄雲陽城的三年中她每日做的那樣,站在高崗上,如同望夫石一樣遙望雲陽,期盼着他。
那時,她多麽希望能看到夫君從牢獄中健健康康地走出來,多麽希望還能看到他燦爛的笑顔,希望那個魁梧漢子看到山崗上的妻子後,拉起她的手,兩人一起言笑着、依偎着走回他們的家,就像她在柳州城外看到皇上和令夕姑娘那樣。
然而這一切的希望都化作了奢望,她最後隻能拉着年幼獨子的手,一起給亡夫堆起一座墳冢,墳冢最後也隻能長滿萋萋荒草,留下無盡悲涼。
而那個男人卻是在臨死前也對自己留下了囑托:國雖無道,至死不變。
往事已矣,那記憶中的悲涼沒有在秦良玉心中留下嫉恨,她如今又在爲明軍挂帥出征。
是諷刺,還是懲罰?都不是,在秦良玉看來,這就是她的宿命,執幹戈以衛社稷的宿命。
雖然曆史最終隻會書寫勝利者的輝煌,就像先祖馬援馬伏波征讨五溪蠻夷,可千年之後,五溪蠻夷之地卻是遍地爲馬援建立廟宇,香火不絕。
秦良玉是一代戰神無疑,可惜她生在山河崩葅的大明,而不是六征漠北七下西洋的大明盛世。
所以她的偉大被新朝書寫的青史埋沒了,被埋沒的原因就和毛文龍一樣,因爲把新朝打得太慘。
次日清晨拔營,秦良玉在人前又恢複了一臉的淡然,指揮各軍,若定有序。
而她内心的隐隐作痛,天浪均一一看在眼裏,包括昨夜她獨自遙望的孤單背影。
天浪當然無需爲萬曆皇帝和崇祯皇帝,以及他們麾下一幹庸才對秦良玉所造成的傷害心存什麽負罪感。
然而昨夜秦良玉站在高處獨自寂寥的那一幕,讓天浪感到了這個一腔孤忠幾十年的軍神真的很委屈,也很讓人心疼。
“上柱國,是大明對不起你一家,是朱明皇室害了你。”
行軍途中,和秦良玉并辔而行,天浪郁結心中許久的話,終于一吐爲快了。
秦良玉隻是搖了搖頭,“自古文死谏,武死戰,我馬氏與秦氏兩家将門,死于忠烈,雖死無憾。”
“可是朕該對你說一句道歉的,如果換做朕是萬曆皇爺,絕對做不出一邊看着馬将軍大義滅親,一邊又将他下獄入罪的事情來,這句道歉,似乎已經晚了太多年。”
秦良玉眸光暗沉,她知道天浪說的是什麽,天浪說的,其實還是播州之戰。
“播州之戰,馬将軍與上柱國功居南路川軍之首,卻不肯報功,這其中的辛酸,又該說與誰人聽?”
秦良玉心中凜然,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馬千乘的胞弟馬千驷,可是叛将播州土司楊應龍的親女婿呀,嗨!如果換做朕是馬千乘,做不到這樣的大義滅親。”
原來播州之戰還有這樣的内幕?
天浪的随從中,除了搞情報的鄧凱以外,其餘人聽到天浪的話全都是一臉震驚。
震驚之後,人們都在想,如果換做是自己,面對叛軍中自己親弟弟的身影,還能去奪取戰場上的首功,爲朝廷的征讨大軍鋪平道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