鳐鳐看着他弧度冷硬的下颌,忽然對那個從前的故鄉,生出了一點兒畏懼。
魏北燕京,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
……
風雪漸盛。
身着水青窄袖錦袍的男人,撐一把素色紙傘,獨自行走在長街的繁華花燈裏。
很快,他在一處花燈攤子前停下。
賣燈的老人笑得慈藹:“公子,可要買盞燈送給家裏的嬌妻?老頭子紮燈的手藝可算得上是鎬京城第一,您瞅瞅,這走馬宮燈,紅豔豔的,多好看!”
李秀緣望向那盞走馬燈。
燈皮紅得近乎俗氣,上面用工筆繪着仕女賞花圖,同樣無比豔俗。
他忽而想起,那個姑娘就愛這種紅彤彤的玩意兒。
說是逢年過節,就得披紅挂彩,才算是吉利。
男人唇角難得翹了下,旋即付了銀錢,提走了那盞走馬燈。
他沿着熱鬧街巷,一路返回盧府。
卻見無數官兵包圍了盧府,在這樣笙歌繁華的節日裏,正忙着抄家抓人。
盧金枝哭得厲害,幾次三番欲要阻止那些官兵搬東西,卻被推倒在雪地裏,模樣很是狼狽不堪。
而盧鶴笙則不知去向。
李秀緣站在昏暗的角落,猜想那個瘸子,應當被魏化雨那頭狼崽子給殺了。
他淡漠轉身,往自己的府邸而去。
李府内冷冷清清,下人們都被他打發回家過節了。
檐下的燈盞,照亮了落雪的院落。
他蹲在雪地裏,靜靜往面前的盆子裏燒紙錢。
火舌映亮了男人的眉眼,秀麗英俊,有一種青竹般的清秀出塵感。
他瞳孔清澈,聲音低緩:“爹,娘,九泉之下,你們終于能夠安息……”
說完,燒掉手中最後一張紙錢,慢慢站起身,往屋子裏走去。
屋中點着幾盞琉璃燈。
他在書案後坐了,拿起剛從街上買的走馬燈把玩。
正寂靜時,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哐啷”一聲響,蓬頭垢面的盧金枝,用身體撞開屋門,狼狽地跌倒在了門檻上。
她哭着爬起來,不顧身上疼痛,奔到書案後跪在李秀緣腳邊,一把摟住他的腰,哭道:“夫君!皇上不知怎麽了,突然下旨查封我爹的府邸!如今官兵已經把府裏的人都抓去天牢了,連府門也被封鎖,這可如何是好!夫君,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我爹與兄長啊!”
她喘着氣,幾乎快要暈厥過去。
李秀緣垂眸,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昔日的官家小姐,如今已然落魄至此。
若他再休棄了她,她怕是熬不到開春了。
可她若是堅強些,即便貧寒,也到底能活下去不是?
可憐他那個早夭的妹妹,當初家裏出事時,還在襁褓裏抱着,若她還活着,也應與盧金枝一般大小吧?
眼底波瀾湧動。
他唇角掀起一抹涼薄,慢慢挑起盧金枝的下颌。
“盧金枝,盧府被抄,并非意外,而是我李秀緣的傑作。”
女子陡然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向他。
“你爹欠我三百六十一條人命,我必定要他家破人亡,永無東山再起的可能,方才罷休。”
李秀緣收回手,拾起桌案上的一枝梅花,閑适地别到走馬燈的提手上。
書房中并未燃地龍,因此寒冷潮濕猶如冰窖,叫人無論穿多少衣物,都覺得冷。
他悠悠然的,把十八年前的故事說給了盧金枝聽:“……你爹死有餘辜,至于你兄長,此時大約已經亡在了魏帝的手下。盧金枝,看在你我夫妻一場的情面上,我不取你性命,然而,也請你馬上滾出我的府邸。你在我書房中多呆一刻,我都覺得肮髒。”
盧金枝仍舊呆呆跪在地上,許久都不曾回過神。
角落滴漏聲聲,她顫抖着,好容易才抓住自己的發顫的聲音:“夫,夫君……你,真的是我的夫君嗎?”
她親自選定的夫君啊,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會同她枕邊呢喃,會爲她臨窗畫眉,待她再溫柔不過!
可如今……
這個害她滿門的劊子手,究竟是誰?!
她慢慢伸出手,扯住李秀緣的袍擺。
紅腫的眼睛,無法自抑地蓄滿了眼淚,“李秀緣,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更何況,我還曾替你懷過一個孩子……若你父親還在世,我所懷的孩子便是他的孫兒,難道他期望你這般對待他孫兒的母親嗎?!”
事到如今,她已無路可走。
唯有用孩子,來融化這個男人的仇恨與鐵石心腸。
可她終究錯估了。
她高估了她自己在李秀緣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李秀緣到底有多麽憎恨他們盧家。
男人伸手,居高臨下地掰扯開她的手指。
他盯着她的眼眸,一字一頓:“忘了告訴你,你肚子裏的骨肉,并非是被公主弄掉的。”
盧金枝的瞳孔,霎時縮小!
隐約猜到了什麽,她不可置信地張開嘴,卻根本無法發出任何音調。
似是印證她的猜測般,李秀緣低笑一聲,“不錯,正是我動的手腳。”
“……爲,爲什麽?”
男人如同俯視蝼蟻,淡漠地掃了她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擺弄那隻走馬燈,“要怪,就怪你姓盧。”
“僅僅如此嗎?!李秀緣,我懷的,分明是你的骨肉啊!便是生下來,他也隻會跟你姓李啊!縱便我父親對不起你家,可孩子有什麽錯,他有什麽錯?!”
盧金枝徹底崩潰,仰頭望着這個男人,嚎啕痛哭。
男人面對她,再沒有從前的寬忍。
他用正紅緞帶,把梅花枝系上宮燈,面無表情道:“自然不僅僅是因爲你的出身……更因爲,那日,你侮辱了鳳櫻櫻。”
“鳳櫻櫻……?”
李秀緣涼薄地瞥了她一眼,“鳳櫻櫻,才是我李秀緣真正承認的妻室。你辱她,我必然要你十倍百倍償還。我此生欠她太多,賠她一個孩子,算得了什麽?”
盧金枝手腳冰涼。
良久後,她絕望地淌下了兩行眼淚。
她踉踉跄跄地爬起來,深深看了一眼李秀緣,轉身哭着跑進了風雪中。
而李秀緣對此恍若未覺,淡然地繼續打理那盞走馬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