鳐鳐回頭,隻見魏化雨那厮不知何時竄進來的,正單手托腮,歪躺在她的繡床上。
他大約染了風寒,不止聲音透着鼻音,連面色也比之前潮紅些許。
她翻了個白眼,暗道這厮看着健碩得跟什麽似的,昨兒夜裏不過下了一場雨,就凍成這樣,真是沒能耐。
魏化雨不曾注意到她眼裏的鄙視,下床走到她身邊,好奇地看着她把碾碎的香粉分到不同瓷罐裏。
他伸手蘸了蘸香粉,于鼻尖下嗅聞,挑眉道:“沉香?”
“難爲你這蠻夷之人,尚能聞得出這是沉香。”鳐鳐沒好氣把他推開,“快出去,别打攪我做事。”
“我這蠻夷之人,好容易來一趟中原,你緣何不讓我瞧瞧你平日裏都忙活什麽?”魏化雨偏不走,人高馬大,鐵塔似的杵在鳐鳐身側,“你緣何又把沉香分到不同罐子裏?可是一個罐子裝不下?”
鳐鳐擡頭,狠狠剜了他一眼,“說你是蠻夷之人,你偏還不信!這些沉香都是不同種類的,自然要分開放置!”
魏化雨望着她認真的模樣,不覺來了興緻,“哦?那小公主倒是與哥哥我說說,這沉香,究竟哪裏不同?我聞着,味道都差不多。”
“差得可遠了!這罐是産于真臘的蓬萊香,這是氣味偏于粗烈的光香,這兩罐是海南棧香與占城棧香,這是俗稱鲫魚片的速棧香,這罐氣犷而烈,乃是番沉。剩下這四罐,分别爲黃熟香、白眼香、葉子香、水盤香。這十品,皆屬于沉香。”
魏化雨聽着她叽裏呱啦說了一堆,不大能聽懂。
伸手欲要勾起她的發絲把玩,卻見小姑娘今日頭發全部梳上去了,并沒有多餘的發絲可以給他玩兒。
探出去的手到底沒好意思收回,于是指尖落在少女發間的紅寶石并蒂芍藥上,笑道:“鳐鳐心裏到底是有我的,瞧瞧,我早上才吩咐人送來的發钗,你這就急不可耐地戴上了。”
鳐鳐一愣,伸手摸向發钗,不覺微怒,“原來是你送的?!”
說完,毫不猶豫地把珠钗拔下,直接扔到魏化雨臉上,“我不要你的東西,你拿走!”
冰涼的钗飾砸到少年面龐上。
他接住,擡眸望向小姑娘。
她大約還在爲昨日的事情生氣,正悶着頭弄那些香料玩意兒。
少年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在她的繡床上坐了,靜靜看着她。
小姑娘把香料重新收拾好,取了幾味需要用到的香材,跪坐在蒲團上,認真地開始調香。
她的手法十分熟練。
可見,這些事,她已經做了千百回。
光影昏惑。
她把蜂蜜盛進小小的陶罐裏,放在小爐子上慢煮。
蜜香慢慢充盈了這座寝殿。
小姑娘擡袖擦了把額間沁出的細汗,拿了個搗藥罐與小小的石質棒槌,認真地調和起準備好的香粉。
漆黑卷翹的眼睫低垂着,遮掩了瞳眸裏的認真。
她的繡花裙擺鋪散在地面,初冬的暖陽從雕窗外灑落進來,給她的側影繪上一層薄金。
少年眼前的情景美輪美奂,卻逐漸模糊。
原來,在沒有他的那五年裏,她都在孤單地學習煉香。
淡紅唇瓣微微彎起。
眼前的景象徹底模糊。
終歸昨晚在池塘裏泡了太久,他無法再支撐,眼皮慢慢合攏,倒在鳐鳐的緞被上,就這麽沉沉睡了過去。
鳐鳐的暖帳裏總是熏着安神香。
與别處的安神香不同,她的香是自己親手調和的,特别好聞,睡在其中,宛若置身靜谧的森林深處,叫人的睡眠質量也好上許多。
不遠處,鳐鳐費盡心力,終于重新調了七顆百蝶香。
她用錫紙把它們密封在陶罐中窖存,捶了捶酸脹的雙腿,正欲到繡床上小憩一會兒,卻瞧見魏化雨躺在她的床上,正睡得酣熟。
猶豫片刻,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睡夢中的少年,褪去了周身那股子戾氣。
眼睫低垂,縱便入眠,高鼻深目的眉眼,看起來也仍舊俊美非凡。
可眼底,卻有兩痕格外醒目的青黑色。
看起來格外憔悴疲憊。
她看了會兒,不知怎的心生恻隐,小心翼翼伸出手,欲要給他解開外裳,叫他睡得舒服些。
指尖尚未碰到他,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掌霍然伸出,如鐵箍般,緊緊箍住她的細腕!
鳐鳐疼得驚呼一聲,少年睜開眼,見是她,才慢慢重又阖上眼。
剛剛一系列動作,竟是在睡眠中完成的!
鳐鳐咽了口口水,這得是經曆過多少次暗殺,才磨練出的戒備心?
她沉吟了會兒,再伸手給他解開衣裳時,少年便很乖巧,并未動彈。
褪下外裳,鳐鳐發現這厮裏面穿的竟是件極緊的金絲軟甲!
“啧,你的命到底有多金貴,生怕别人殺你似的,穿得這樣緊實!”她忍不住嘟囔,又替他把金絲軟甲解開。
軟甲裏頭穿的是薄薄的素白棉質中衣,這人極沒有收拾,盤扣扣得稀爛,上下扣子都錯亂了,也不知這樣如何能穿得舒服。
小姑娘蹙起眉尖,一粒粒給他解開盤扣,欲要給他重新按順序扣好。
可這麽一解開,卻見少年勁瘦的胸膛上,竟然全是暗紅色刀劍舊傷!
有的傷口大約很深,甚至還有棉線縫過的痕迹……
她怔住,捏住盤扣的手,忍不住地發顫。
這五年來,
他究竟經曆了什麽?!
鳐鳐莫名心亂,幹脆把魏化雨身上那件中衣給扒了,卻發現這厮全身上下遍布着各種傷疤,乍一眼看去觸目驚心!
小姑娘雙手發抖得厲害,忍不住重重推了他一把:“你不是皇帝嗎?你怎的把自己傷成了這樣?!你是不是又頑劣地去逗弄野獸了?!你怎麽那麽不聽話!”
然而少年不知怎的,半點兒回答都沒有,雙眸緊閉,面頰越發潮紅。
小姑娘心疼得厲害,眼睫濕潤,淚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才驚覺這人竟然發了高燒!
她皺着眉頭,急匆匆給他把中衣穿好,又拉過緞被給他蓋嚴實。
她生怕被人發現她藏了個男人在寝殿,于是偷偷喚來杏兒,讓她去太醫院拿藥,隻說是她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