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金色的光,跳躍在翹起的琉璃檐角上,也跳躍在君舒影委地的霜白繡銀袍擺上。
它們随着夕陽的逝去,而緩慢消彌。
楚京城華燈初上,這座彩雲歸的寝屋,終于陷入黯淡。
君舒影的身影籠在昏惑的光影中,薄唇緊抿,因爲眼簾低垂的緣故而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在書案上寫寫畫畫的小姑娘打了個呵欠,趴在書案上睡了過去。
他端着涼透的飯菜,竟那麽靜靜地跪坐着。
角落裏,滴漏聲聲,于這喧嚣的長街上,竟也分外清晰。
靜谧中,君舒影忽然尖叫出聲!
他驟然起身,把手中的白瓷碗狠狠砸到地上!
他發瘋般,伸腳踹翻了擺滿佳肴的小幾,一張春花秋月般的面龐,猙獰着濃濃的癫狂,抽出牆上的寶劍,把這座裝飾華美的寝屋砍砸得狼藉一片。
被驚醒的沈妙言睜着一雙琥珀色圓眼睛,下意識蜷縮在角落,不解地望着他尖叫發狂。
書案被踢翻。
一沓宣紙漫天零落。
每一張紙上,都畫着男人的容顔。
金冠束發,劍眉英挺,丹鳳眼斜飛入鬓,鼻梁高挺如山,薄唇似笑非笑。
每張紙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或笑或嗔,或喜或怒。
卻,
俱都是君天瀾最的模樣。
君舒影就站在這漫天零落的畫紙裏。
他崩潰地望着君天瀾的肖像,隻覺自己就像個笑話。
什麽替代品,
他分明連替代品都不如!
這麽多天過去,她遺忘了所有事,卻獨獨還記得那個男人!
她把他的容貌記得這般清晰,他君舒影算什麽替代品?!
他崩潰地跪在了淩亂的畫紙之中。
眼淚順着豔絕的面容滾落。
滴落在紙間,暈染開朦胧墨迹。
他的雙手撐在畫紙上,漸漸收攏,把紙張抓得皺爛不堪。
沈妙言始終蜷在角落,睜着純淨無辜的眼睛,不解地看着這個男人。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可他的眼淚就像收不住般,始終不曾停止流淌。
子夜已過,後半夜的天氣格外寒涼。
沈妙言搓了搓小手,鼓起勇氣起身走到木施旁,取下一件大氅,小心翼翼給君舒影披上。
她張開雙臂抱了抱他,“國師,你别哭了,又不是小孩子,給别人看見,别人會笑話你的。”
君舒影慢慢直起身。
他攥着大氅系帶,偏頭透過朦胧淚眼,望向這個知暖知冷的小姑娘。
她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因爲失去所有記憶的緣故,就像是一張純淨無暇的白紙。
可白紙,總是脆弱的。
他終于止住眼淚,伸手把她抱在懷裏。
寒冷的暮冬之夜,可以令他取暖的,并非是暖酒或者火爐。
他本就來自極北之地,這世上唯一能令他溫暖的,隻有懷中這個姑娘。
“妙妙……”
他哽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大約,說的便是他了。
……
冬去春來。
又是三月,楚京城草長莺飛。
一騎快馬沿着寬闊官道,疾馳在這大好河山裏。
駿馬彪悍,通體漆黑無一根雜毛。
馬背上的男人,金冠束發,身着绀藍箭袖勁裝,墨金色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
劍眉英挺,丹鳳眼斜飛入鬓,面容格外英俊,周身氣勢更是凜貴迫人。
不是君天瀾又是誰。
他剛剛去了棉城,本以爲會在那裏找到妙妙,可惜卻是一無所獲。
剩下的地方,便是沈府了。
或許,君舒影會把妙妙帶去她出生長大的地方。
他風塵仆仆地入了楚京城。
本欲去沈府,卻鬼使神差地,先去了從前的國師府。
他是從後門進去的。
府中景緻一如往昔,隻是因爲疏于打理的緣故,荒草叢生,看起來多了幾分蕭索。
蘅蕪苑,小廚房,華容池……
他獨自穿行過這些充滿回憶的地方,手撫過從前的東隔間與他的寝卧,又不覺站到了屋檐下。
院子裏的梨花樹越發盛大,于這三月暖陽中,旖旎綻放了滿樹白雪。
木質的秋千架早已腐爛,院側的紫藤蘿花架卻生長得越發熱烈燦爛。
他看着,唇角不覺噙起溫柔至極的笑容。
而與此同時,彩雲歸内。
趴在落地琉璃窗邊的少女,今日穿淡粉色琵琶袖交領上襦,腰間系着條粉白繡桃花羅裙。
她梳着精緻的随雲髻,一柄垂珍珠小流蘇的發钗簡單雅緻,越發襯得她面若秋水,明麗不可方物。
琥珀色的眼眸,于春陽之中輕眨。
她忽而仰頭,望向天穹。
正是三月初春,幹淨的天空上飄着幾隻杏黃淡粉的紙鸢。
有蓬頭垢面的吟遊詩人醉酒街頭,大唱着“歸去來兮”的詩賦。
歸去來兮……
她忽然起身,拎起裙角,不顧一切地跑出寝屋。
暗衛本欲攔她,在樓下大堂與人賭錢的君舒影,卻擡手示意他們停步。
他扔下骰子,親自追了出去。
長街繁華,沈妙言小小的藕粉繡鞋從青石闆磚上踏過,帶起飛揚的裙裾。
她朝着東邊兒飛奔。
桃花般的容顔,噙起久違的笑容。
那笑容如此之甜,似是寒冰融化,似是春風拂面。
她跑得那麽快,周遭的繁華盛世,都不能讓她駐足停眸。
她喘着氣,一路跑到國師府前。
青石台階上的積雪早已消融。
幾株幼嫩的小草生長期間,可愛至極。
她呆呆望着那座緊閉的府邸。
褪漆的兩扇朱門,仍舊緊閉。
環形獸首仍是猙獰閉眼的模樣。
兩盞破敗風燈跌落在地,散落滿地灰塵,無人打掃。
檐下的舊燕窩靜悄悄的。
小姑娘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見。
她垂下眼簾,有些頹敗地坐在了青石台階上。
她抱住雙膝,把小臉深深埋進臂彎。
春陽溫暖。
君天瀾恰巧走到了那兩扇朱門後。
他取出帕子,輕輕拂拭幹淨門栓。
拉開門,春陽立即灑落滿園。
他的目光,卻落在了青石台階上。
有個小小的姑娘,正抱膝坐在那裏。
僅憑一個背影,他也能認出她是誰。
丹鳳眼,漸漸潤紅。
他緩慢走到她跟前。
沈妙言從臂彎中看見一雙墨金勾雲紋靴履。
她愣了愣,慢慢擡起頭。
高大的男人逆光而立,在她的瞳孔中,慢慢蹲下身。
帶着薄繭的手,輕輕捧起她的臉。
他笑得很溫柔,卻有兩行淚水,順着英俊的面龐滾落。
小姑娘呆呆看着他,半晌後,忽而一笑:
“國師,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小姑娘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嗅着他身上的龍涎香,聲音卻下意識地染上哭腔:
“那,你若願意娶我,我倒是也願意,送你一片錦繡江山!”
君天瀾把她摟到懷裏,低頭親吻着她的眉眼與唇瓣,聲音低啞哽咽:“我不要江山,我隻要你……”
遊絲飛絮,酒旗招展。
一道修長如玉的身影,靜立在不遠處。
君舒影凝視那緊緊摟抱着的兩人,淡紅唇瓣上揚,卻有風迷了眼,惹得他淚意婆娑。
他看見君天瀾把他的妙妙抱上了馬。
而妙妙笑得很甜。
馬蹄在繁華的長街上揚起滾滾塵埃,逐漸在視野中遠去。
他擡手揉了揉眼睛。
卻,
揉出了一手的淚。
……
春雷萌動,辛夷破蕾。
一匹彪悍漆黑的駿馬載着對璧人,從官道盡頭遙遙疾馳而來。
天之涯,地之角。
江南水鄉的荷塘裏,有美人劃着小船,在悠長的水波中輕哼着軟軟綿綿的南方小調。
不見邊際的良田裏,農人們簇擁着裝扮五彩絲帶的耕牛,正熱熱鬧鬧地祭祀求福。
風沙縱橫的北方,駝鈴聲聲,駝隊載着中原的一壇壇美酒與絲綢,翻山越嶺往另一個國度而去。
河川萬裏,群峰峥嵘。
那匹駿馬載着對璧人,疾馳于這如畫的潑墨山水中,不問世事,不問前程,隻于那天南海北中把酒言歡、縱情聲歌。
一眼心動,歲月情深。
莫不如是。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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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了大家六百多個日夜,在這裏似乎可以說再見了。
當初寫《錦繡萌妃》的靈感,就是文末的畫面:一個小姑娘在朱門府邸前坐着,一雙墨金靴履慢慢停在她面前。
舒舒的結局放在番外啦!
再後面的番外,是鳐鳐與太子哥哥。
至于菜菜的新書,大約在九月底發布,仍舊非穿越非重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