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一統,官員們上報的奏章裏,處處高歌着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
可事實上,卻并非如此。
在陰暗的角落裏,甚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看不見的惡鬼仍舊在行兇。
他們披着光明正大、普度蒼生的皮,扮出一副慈悲爲懷的和藹模樣,可那背在身後的雙手,卻沾滿了濃濃的血腥!
文武百官,以及随行而來的家眷、禁衛軍、宮女、内侍,皆都不約而同地轉向覺海。
這個小丫鬟的指控實在太過可怕,若調查屬實,這所謂的護國聖寺,怕也将不存于世。
而面對枇杷的控訴,覺海面皮發青,嘴唇毫無血色。
他明明吩咐手下,明明吩咐手下把這個女孩兒遠遠地帶走,打發她一筆銀子,永遠不許她出現在皇城裏,可是爲什麽,爲什麽她又回來了……
枇杷站起身,含淚盯向他,“你是不是在想,我爲何會出現在這裏?”
她笑得嘲諷,“我被你手底下那幾名和尚帶去外郡,他們給了我一筆封口費,還威脅我,若敢不識相回到鎬京,就要我好看。但我爹娘慘死,我哪裏能甘心獨自苟活?!就算死,我也想拉着你一起死啊!
“我跋山涉水返回鎬京,不料半路被強盜搶走了盤纏,可便是乞讨,我也要乞讨回鎬京!”
她轉向沈妙言,恭敬地朝她跪下磕了個頭,“我回到鎬京以後,走投無路,幸得小姐收留,好生待我,我才能有今日訴說冤屈的機會。”
沈妙言心中憐惜,正要上前扶起她,小姑娘卻站起身,迅速跑到廣場邊緣的石柱旁。
她指着覺海望向衆人,笑中帶淚:“這個大和尚心腸惡毒,逼死百姓,早已犯下戒律!而且,而且他還曾逼女幹于我!我雖然出身貧寒,卻也知道禮義廉恥!我忍辱負重這麽久,終于向皇上訴說了冤屈!想來爹娘在天之靈,可以如願了!”
她說完,含着淚水,猛然撞上了石柱!
全場嘩然!
鳳櫻櫻大叫了聲“枇杷”,奔過去把那小姑娘扶起來的時候,隻見她的額頭上暈染開大片血紅,已沒了呼吸。
沈妙言搖着團扇的手,忍不住倏然收緊。
她盯着枇杷,那個女孩兒并不像被破了身子的模樣。
唯一的解釋,是她要用自己的清譽,栽贓陷害覺海。
再用她最寶貴的性命,叫覺海百口莫辯。
她,死也不要這個男人再做和尚,再侮辱佛道之名……
沈妙言垂眸,心中五味雜陳,竟不知是何滋味兒。
而覺海面色慘白,嘴唇發抖,連手腳都是冰冷的。
面對所有人質疑的目光,他吼道:“貧僧從未犯過清規戒律,何來逼死百姓一說?!而且貧僧也從未碰過這位女施主,她一派胡言,不過是受妖女唆使,故意害我!”
沈妙言自然不會叫枇杷白死。
她搖着團扇,冷然一笑:“監院大師急什麽?這一樁樁一件件,咱們慢慢查就是。首先,是靈安寺佃租的問題。既然大師堅持認爲佃租不曾有錯,不如把貴寺賬本提供給皇上查閱,如何?”
覺海攥緊一雙鐵拳,赤紅的雙目,盯緊了沈妙言。
這個女人,分明是有備而來!
老主持見他如此,便也知曉寺廟裏的賬本的确有問題。
他望了眼沈妙言,又望了眼蒼天,搖了搖頭,歎息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天理也,天理也……”
他感慨完畢,慈眉善目地對君天瀾道:“皇上若是願意,可以搜寺。”
總歸,他們靈安寺今日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君天瀾面無表情地示意韓棠之搜寺。
韓棠之帶着兩百名禁衛軍,動作極快,不過兩刻鍾的功夫,就搜出了一大堆賬本。
他拎着單獨從大雄寶殿内搜出的賬簿,呈送到沈妙言面前,“鳳二姑娘,這十本賬簿,是從佛祖座下蓮花裏搜出來的。既是被單獨放在一塊兒,想來,定然與其他賬本有些不同……”
君天瀾瞥了眼對自己女人獻殷勤的臣下,倒也不惱。
沈妙言接過,又對謝陶道:“謝夫人可否幫個忙?”
謝陶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聽見她的話,笑吟吟奔過來,朗聲道:“鳳二姑娘放心,我定然會仔細看賬。”
這十本賬簿她原就翻看過,因此今日再看時,速度更快,迅速就把裏面不對勁兒的地方,一筆一筆講給衆人聽。
文武百官們聽着謝陶清脆甜糯的嗓音,神色各異的視線,皆都在老主持和覺海身上打轉。
靈安寺這些年靠欺騙百姓得來的高額佃租,加起來數額之龐大,着實令人心驚。
覺海白胖的臉龐上沁出細密冷汗,一雙眼隻盯緊了老主持,嗫嚅道:“主持,這些佃租的額度,幾十年前就是如此,不存在弟子一當上監院,就擅自更改的道理……”
他其實知道這些佃租不合理。
也知道這般佃租,曾逼死了多少人。
可是……
可是,靈安寺所有的光輝榮耀,都必須依靠他們自己來堆砌。
而金銀,是必不可少的東西。
那大雄寶殿裏的純金佛祖塑像,那每間禅房裏的古董字畫,全寺上下數千名僧人的吃喝住行,外來僧人、貴客們的齋飯與精細款待,有哪樣不需要使銀子?
旁人隻看到靈安寺是護國聖寺,榮耀非常,卻從不知道,他們爲了維護這光鮮的門面,需要花多少雪花紋銀!
可每年香客們上供的香火錢根本不夠他們維持這份體面,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壓榨佃租,從百姓身上掏銀子……
他想着,擡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主持……”
老主持擡手,笑容依然慈藹,“不必多言。此事牽連整座寺廟,不會叫你一人承擔。”
“可是——”
“那些人命換來的體面,是全寺上下所有人都享用了的。若論罪,人人皆有罪,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