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瀾無心政事,随意點了鳳北尋看顧西郡,就離開了這裏。
……
眼見着已是十月。
萬物蕭索,清冷靜寂。
教坊司中的錦繡菊花,今年開得一點兒也不好。
一座偏僻幽雅的院落内,身着龍袍的男人,獨自倚在窗邊,靜靜注視着窗外的一叢叢瘦菊。
從西郡回來已有一個月了。
沒有她在身邊,連日子也變得難捱。
這短短一個月,于他而言,漫長得就像是許多年。
好在,他身上的傷已經養好,興許過不了幾日,就能乘船渡海,去尋兄長口中的瓊華島。
他正想着,夜凜敲門進來,恭敬拱手:“皇上,攝政王在乾和宮等您!”
君天瀾狹眸一亮,立即起身,快速朝乾和宮而去。
乾和宮的寝殿内,君天燼正坐在蒲團上自斟自酌。
見弟弟腳步如風地踏進來,他不覺勾唇輕笑,“就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海?”
“船隻和地圖,準備好沒有?”
君天瀾開門見山,壓根兒不想跟他多言。
“啧,瞧你這着急模樣,怕是你哥哥我死了,你都不會這般急吧?”
君天燼說着,慢條斯理地呷了口酒。
不知怎的,他有些吃醋呢。
“你若是死了,我會尋個坑,把你埋起來。”君天瀾面無表情。
君天燼嗆了一口,心裏越發不平衡。
死了老婆,就巴巴兒地到處尋陰陽秘法,要把她重新複活。
死了兄長,就随便把他埋了?!
太不公平了!
他咳嗽着放下酒盞,從袖管裏取出一卷地圖,“喏,這是出海的地圖,船隻和船員也都已在東海渡口準備妥當。我挑的都是鬼市水性最好的水手,你帶不帶人都可以。”
君天瀾微微颔首,正要立即啓程,君天燼又道:“對了,如今才十月,西北風還不甚強。我勸你等到十一月再出海,到時候風助水勢,會比現在出發,更快抵達瓊華島。”
君天瀾想了想,隻得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暫不出發。
君天燼笑了笑,擡手道:“過來坐,陪哥哥我喝幾杯酒。”
君天瀾如今拿到了地圖和船隻,整個人都安了心,于是在他對面盤膝坐了,自個兒斟了杯酒。
君天燼歪着身子,漂亮的丹鳳眼中,已現出微醺醉意,“這些天以來,我常常在想,元辰果真死了嗎?既然他說岩漿火根本傷不了他,那他又怎會死在岩漿之中?”
君天瀾沉默飲酒。
屋外秋風簌簌。
深秋的季節,靠北的鎬京平添蕭索與冷意。
不知過了多久,君天燼起身離去。
君天瀾偏頭望向雕窗外,但見菊花落了滿徑。
高潔的錦菊沾染上塵埃,便是再結霜雪,也仍舊不幹淨了。
沉吟良久後,他起身離席,獨自走到小徑外。
此時朔風漸深,将他寬大的深墨色織紗錦袍吹得獵獵作響。
墨金發冠攏起了所有青絲,越發襯得他那張面容俊美如玉,冷毅清貴。
他負手走到小徑上,注視着那些菊花,忽然憶起幼時,那個男人也喜歡在園舍附近遍種秋菊。
——都說它們‘甯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可我瞧着,若是那風雨再大些,若是風霜再嚴寒些,它們與尋常花卉,也是沒什麽區别的。
男人一身天青色道袍,笑吟吟負手立在栅欄旁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君天瀾的腦海中。
他沉吟片刻,忽然彎腰,一一拾起那些飄零在小徑上的菊花。
他用錦袍的袍擺兜起殘破的菊花,沿着小徑,慢慢朝園林深處而去。
此時四周起了霧,周圍的花木亭閣,都顯得影影綽綽。
不知走了多久,男人兜起的袍擺之中,已然盛了不少朵殘敗的菊花。
轉過拐角,就是禦花園了。
君天瀾并未停下步子。
就在轉角的刹那,卻撞上了一名少女。
那少女輕呼一聲,懷裏揣着的繡花布兜霎時跌落在地,灑下遍地菊花。
她驚詫地擡起頭,看見是君天瀾,忙垂眸福身:“臣女鳳瓊枝,無意冒犯皇上,請皇上恕罪!”
君天瀾面無表情,隻默默盯着灑落滿徑的菊花。
鳳瓊枝大着膽子站起身,彎腰把那些菊花拾進布兜,溫聲道:“臣女前幾日進宮,看見禦花園裏的菊花落了不少。菊花高潔,臣女見它們染上泥土,甚覺惋惜心疼,因此今日特意前來,想尋一處好地方,把這些花兒盡數葬了。”
她生得美,彎腰俯身之間,對襟束腰的曲裾長裙,将那飽滿窈窕的曲線勾勒無疑。
君天瀾卻靜靜凝着被她拾進布兜的菊花。
半晌後,鳳瓊枝撿完菊花,見君天瀾袍擺裏亦兜着不少花朵,于是笑道:“皇上,臣女帶來的布兜足夠大,不如您把這些花兒,一并交給臣女?”
君天瀾面無表情,隻擡步與她錯身而過。
鳳瓊枝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細細塗抹過胭脂的朱紅唇瓣,鼓起勇氣擡步跟了上去。
兩人走到禦花園深處。
君天瀾尋了把花鋤,挖了一個小坑,将兜裏的菊花盡數灑落其中,然後細細翻起泥土,将它們掩埋。
鳳瓊枝在他旁邊也埋了一座花冢。
她輕聲道:“希望來年時,這裏能生出更加燦爛的秋菊。”
君天瀾凝着花冢,腦海中思緒翩飛,早已至千裏之外。
從前那個男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在他腦海中不斷回響:
——天地榮枯,皆有定律。
——花亦是有心的,萬物皆有情,萬物皆有心,它們與人是一樣的。
——你這把沒有感情的刀,你這把沾滿鮮血與仇恨的刀,是無法觸及到爲師性命的。
——你的刀沒有感情,有的隻是仇恨與依附在上面的無數亡靈……這樣的刀,取不了爲師的性命……
——心是靈魂所在,想要真正抹殺一個人,隻有抹殺掉他的心。
從幼時到長大,那個人的話,反反複複地在腦海中回響。
君天瀾擡眸,望向遙遠的西北。
鳳瓊枝在旁邊說了些什麽,他一個字都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