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首的胖墩墩小公子咽了口唾沫,望着滿身是血的魏化雨,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
其他小孩兒也驚吓不已,紛紛捂住嘴巴。
雖然他們想拿魏化雨耍耍威風,可皇上都沒有處決他,他們又怎麽敢随意就弄死他……
思及此,一群十歲小孩兒哪裏還敢留下來看馬戲,互相推搡着,見鬼似的飛快跑出了思錯殿。
他們離開後,魏化雨在血泊中翻了個身。
那張白嫩清秀的小臉,此刻遍布血污。
他睜開眼,盯着精細繪制鸾鳳遊龍的彩繪橫梁,唇角勾起一個嘲諷而冷漠的弧度。
他的小青梅啊,終究是離他而去了……
大約,也是無法容忍這般落魄的他吧?
呵……
既如此,他又何必再留戀這周宮?
外間庭院裏,隻剩下一些宮人還在觀看馬戲。
那馬戲班子的人頗爲冗雜複雜,其中有幾名馴狼的少年,俱都在十歲上下,臉上塗着色彩斑駁的顔料,每人都牽着一匹狼,指揮它們玩出各種各樣的雜耍。
其中一名小少年,在衆人看得出神時,借着出恭的借口,從遊廊悄悄離開。
他像是找不到西房般,以一種沒見過大世面的糊塗姿态,到處摸索着,最後悄然進了内殿。
内殿光線昏暗,外間的暗衛,并不能窺視到這裏。
他一進來,就看見了呈大字躺在血泊中的魏化雨,眼眶一熱,忙恭敬地單膝跪下:“太子殿下!”
“扶本宮起來。”
魏化雨聲音冰冷。
小少年立即把他攙扶起來,仔細給他擦去身上的血漬,又把自己穿着的短褐勁裝給他套上,手腳極利落地給他換梳了馬戲班子裏的發型。
很快,他從兜裏取出顔料,速度極快地抹在魏化雨的臉上。
魏化雨起身,從他手中拿過馴狼的細長鞭子,面無表情地擡步離開内殿。
那小少年跪伏在地,恭敬地目送他遠去後,才取出一張人皮面具,輕而易舉就把自己打扮成魏化雨的模樣。
真正的魏化雨走到庭院裏,其中一匹巨狼,飛快奔過來舔舐他的手掌。
他低頭望去,這匹狼渾身雪白,不是雪團子又是誰。
他摸了摸雪團子的腦袋,低聲道:“今後,唯有咱們兩個不離不棄了。”
姑姑也好,魏文鳐也罷,都将留在這座冰冷的宮殿裏。
他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雪團子似是察覺到自己主人的悲傷,用毛茸茸的大腦袋親昵地蹭了蹭他。
臨近傍晚時,這個五花八門、表演人員衆多的馬戲班子,終于從宮中離開。
他們走的是東華門。
東華門的侍衛這幾日早就習慣他們了,因此并未仔細檢查,就直接放了人離開。
連澈坐在高高的城樓上,目光落在其中一名騎在雪白狼背上的少年,仰頭喝了口酒,朝那少年比了個“保重”的手勢。
少年回頭看見,笑了笑,高高舉起手。
那小手在空中淡然地揮了揮。
他平視前方,深不見底的漆眸中,盛滿了冰冷的倔強。
虎歸山林,蛟龍入海。
從此,他是魏北的太子殿下。
而魏北,大約再不會有一個他信賴喜歡的女帝姑姑,再不會有一個總與他拌嘴吵架的小青梅。
孤獨也好,無助也罷,無論前方的路是怎樣的艱難困苦,他都會好好走下去。
夕光,從少年倔強的面龐上溫柔拂拭而過。
來自魏北風沙之地的少年,騎着一匹雪白的巨狼,追着天際的日輪,終于消失在這座熙攘繁華的皇城之中。
……
熱熱鬧鬧的馬戲班子,穿過繁華的長街,徑直城門而去。
張晚梨身着梨花白的裙衫,端坐在一家臨街的藥館裏,靜靜目送他們從自己眼前經過。
那藥館修築得精緻大氣,“倚梅館”三個金字招牌在夕陽下正散發出溫柔光暈。
安似雪端着香茗從裏間出來,把香茗放到張晚梨手側的花幾上,“你今晚就要走嗎?”
張晚梨點點頭,端起香茗呷了一口,“宮裏的易容者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發現是赝品,早點兒走,我心裏才能安穩。”
安似雪在她身邊坐下,托腮望向即将進入夜市的熱鬧長街,“咱們的原點,都是楚國京城。”
“這世上,已經沒有楚國了。”
張晚梨撣了撣衣袖,起身望向拎着一堆藥材走過來的白清絕。
白清絕把手裏的藥包遞給她,“每日早中晚敷在膝蓋上,輔之以你們魏北皇族的續筋按摩手法,不出一月,就能痊愈。”
“我替思誠多謝了。”
張晚梨朝他鄭重施了一禮,轉身離開。
她是步行的,穿過摩肩擦踵的街市,晚風吹起她的裙擺,頗有一種閑庭信步之感。
安似雪與白清絕靜靜目送她離去,誰也沒有多說什麽。
張晚梨很快走到了城門口。
此時距離城門落鎖,不過半刻鍾的時間。
一道俊雅修長的身影,騎在馬上,正朝她而來。
張晚梨駐足,朝那身影微笑。
韓棠之催馬來到她跟前,低頭望着她,“你要走了?”
“隻是去郊外逛逛。”
“去郊外逛,可是不會帶這麽多藥包的。若張小姐執意要去郊外,你是魏北的使臣,我有權力跟随保護你的安全。”
張晚梨仍舊保持着微笑。
韓棠之翻身下馬,牽着缰繩,竟真的随她一道往城門外而去。
城門外連接着寬闊的官道。
再往前走,官道兩側逐漸出現層巒疊嶂的山川,此時暮色四合,夕陽的光芒灑落在山脈上,呈現出一種淡紫色的瑰麗壯闊。
兩人并肩而行,遠遠看去,好似一對恩愛夫妻。
四周靜谧,唯有晚風拂過山林的聲音,和歸鳥的啼鳴。
兩人就這麽沉默着一直朝前走。
周圍漸漸起了山風,帶着春夜的涼意。
已是月上中天了。
韓棠之終于駐足,解下身上的鬥篷,給張晚梨系上。
路旁有一樹梨花,在月光下開得清麗絕豔,仿若梅花堆雪。
山風吹過,梨花的甜香四溢開來,伴着紛紛揚揚的梨花瓣,像是春夜裏的一場落雪。
韓棠之凝着張晚梨,擡起手,輕輕把她發髻上的幾瓣梨花取下。
他開口,聲音清越薄涼,“百花中,唯有梨花代表别離,所以我從小到大,都很不喜歡這種花。”
張晚梨擡頭,隻見男人的眼眸清澈又複雜,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麽。
韓棠之站在月光下,一身白衣,容貌俊雅,風度無雙。
他微微一笑,“直到遇見你,我才發現,原來梨花,也可以很美。”
即便它代表着别離,即便它代表着悲傷,然而這并不妨礙它的美。
比白雪更多幾分馥郁甜香,比桃花更多幾分冰清玉潔。
那是一種物哀的美。
張晚梨同他站在一起,欣賞着月光下的這樹梨花,“棠梨煎雪,隻可惜這裏并沒有茶具或者雪水,讓我們共享一場風雅。”
話音落地,韓棠之忽然攬住她的腰肢,低頭吻住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