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身湊到君念語耳畔,語調是一種詭異的溫柔:“你不是說喜歡薛母妃嗎?如今薛母妃就要死了,我的乖兒,你與我一道共赴地獄黃泉,可好?”
不過七歲大的孩子,面對如此危局,眉眼之間卻都是從容淡定。
君念語高高仰着腦袋,直視薛寶璋的雙眸:“薛母妃,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回頭是岸?”薛寶璋仿佛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仰頭大笑出聲,直笑得眼淚都淌了出來。
她眼圈通紅,低頭盯着君念語,“念念,你薛母妃從小時候,就想做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回頭?尚未觸及到鳳冠,我如何舍得回頭?!”
她說完,陡然冷厲地望向君天瀾:“君天瀾,我要你現在封我做皇後!否則,我就把君念語從這裏推下去!”
君天瀾正襟危坐,始終保持着淡漠的表情。
聽見她這話,他望向念念,卻見對方朝他微微搖首。
這是小家夥要自己解決這件事的意思了。
薄唇輕扯,他收回視線,挽袖優哉遊哉地自斟自飲。
薛寶璋見他居然半點兒反應都沒有,不覺大怒:“君天瀾,你這是什麽意思?!君念語難道不是你兒子嗎?!”
沈妙言同樣怨怪地瞪了眼君天瀾,這男人,兒子都被人挾持了,他怎的還能如此淡定!
莫非在他眼裏,她的念念一點兒都不重要嗎?
堆積着層層雪雲的素白天空,又開始落雪了。
細絨絨的雪花被寒風吹到亭中,輕柔地落在君念語的眼睫上。
他擡起小手,試圖觸摸薛寶璋紅腫的半邊臉頰。
薛寶璋大怒,“你做什麽?!”
“很疼吧?”君念語輕聲,“你挨了一巴掌,尚且疼痛,可我娘親當年被你用匕首挑斷手腳筋、被你毀去容貌,那時候的疼痛,是你的千百倍。”
“薛母妃,世上所有人都是肉長的,都會疼痛。你在算計别人時,可有想過有一天,你也會被别人算計?你也會經曆那般刻骨銘心的疼痛?”
“錯了,就是錯了。即便‘對不起’不能彌補錯誤,可放下臉面說一聲對不起,又有什麽難的呢?薛母妃,敢于直面曾經的錯誤,才能繼續好好前行。”
“你曾是鎬京城最耀眼的明珠,可如今,卻是明珠蒙塵。須知,心若黑了,任你如何打扮,也終究恢複不了往日的光豔動人。”
“我敬重的薛母妃,善良溫柔、知書達理,會親自下廚給我做好吃的,會教我琴棋書畫,她是世間少有的好女子。”
“世間很多東西都做得了假,可我想,唯有愛,做不了假。薛母妃,回來吧,那個疼我寵我的薛母妃,回來吧!”
七歲的小孩兒,聲音稚嫩,卻字字泣血。
兩行清淚,從他的面龐上潸然而落。
他伸手,憐惜地輕撫過薛寶璋受傷的面頰。
薛母妃的眼淚不可自抑地湧出來,定定凝望念念,終是泣不成聲。
沈妙言小心翼翼地往她那處挪了一步,薛寶璋霎時回過神,尖聲喊道:“你是哄騙我的!你想讓我分散注意力,讓沈妙言來救你,對不對?!”
“沈妙言,你奪走了我的一切,我要報複你,我要報複你!”
她滿臉癫狂,忽然緊緊抱住君念語,不顧一切地轉身跳下了高高的欄杆!
“念念!”
沈妙言崩潰大喊,立即奔向欄杆。
忽然,琥珀色瞳眸,倏然睜圓!
隻見薛寶璋使出了渾身力氣,突然把念念抛了上來!
她一把接住念念,薛寶璋一邊笑一邊哭,筆直朝下方墜落。
對那個喚她母妃的孩子,終究……
終究,是下不來手啊……
漫天雪花,簌簌而落。
覆蓋着人世間,一切肮髒和罪惡。
她重重砸進雪地裏,後腦磕到一塊突出的堅硬石頭,血液滲進白雪之中,看起來觸目驚心。
她大睜着眼睛。
臨死前,瞳孔中倒映出白茫茫的天空。
若她的孩子還在世,也該和念念一般大。
也會如他那般,柔柔喚她母妃。
會在冬夜裏,給她暖手,從禦膳房裏偷拿好吃熱乎的點心送給她。
會在夜裏,與她圍坐在火爐邊,雙手托腮,歡欣地聽她講故事。
漆黑瞳孔,漸漸渙散。
或許正如兄長所言,是她行事太過惡毒,上蒼爲了懲罰她,才奪去了她的孩子。
她薛寶璋鬥了一輩子,争了一輩子,到頭來,卻是大夢一場空……
有細絨雪花,輕柔地落進她的眼睛裏、眉睫間。
仿佛是那個未出生的孩子,在溫柔地安慰她。
沈妙言驚魂甫定地抱着念念,望着下方那紅色的渺小身影,表情複雜。
念念把小臉埋進她的懷裏,無聲無息地掉起了眼淚。
“太子哥哥……”鳐鳐心口堵得慌,忍不住依偎在魏化雨臂彎間。
魏化雨攬着她,“沒事了……”
是夜。
風雪交加。
小小的少年,系着一件墨金鬥篷,提一盞燈溜出紅楓山莊。
他冒着風雪,終于找到薛寶璋死的地方。
他跪下來,擡袖抹了抹眼淚。
“怎麽才來,我們等你好久了。”
清越的嗓音響起,君念語偏頭望去,隻見魏化雨在石頭上盤膝而坐,撐一把傘,懷裏還抱着鳐鳐。
他驚訝不已:“你們怎麽在這兒?”
魏化雨望向薛寶璋,答非所問,“你再不來,她的屍體就要被野狼啃完了。”
君念語急忙望過去,果然看見屍首有些支離破碎,上面還清晰可見有野狼的牙印。
他緊忙替她合上雙眼,摘了鬥篷把她裹起來。
魏化雨從石頭上跳下來,不知從哪兒摸出兩把長鏟子,扔給君念語一把,自己拿着一把,“在哪兒挖?”
君念語一愣,很快意識到他說的是墳冢,忙擦擦眼淚,挑了棵避風的粗壯楓樹,“就在那裏吧。”
兩人一起挖起墳冢。
君念語挖着挖着,忽然意識到是這個陌生的少年提前趕來,趕走了野狼,維護了薛母妃屍首的完整。
熱淚盈眶,他輕聲道:“多謝。”
魏化雨聳了聳肩,“我父皇和母後,都是爲了保護我才離開人世。我覺得他們的愛,是世間最偉大的。我厭惡薛寶璋對我姑姑下毒手,卻也敬佩她最後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