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驚鴻一身盔甲傲然立于馬上,即便已是四十不惑之年,身形卻仍舊挺拔魁梧。
“籲!”
沈妙言在他不遠處勒住白馬,馬蹄前揚起大片塵埃。
魏驚鴻手持一杆長槍,在初夏清晨的陽光中,笑容英俊:“數月不見,天訣倒越發精神了。”
“魏驚鴻,如今你我相見,已非昨日父女關系,你亦沒臉再直呼我的名字。”沈妙言微微擡起下巴,“我隻問你,我表哥待你可好?”
魏驚鴻輕笑,“自是好的。”
“那你爲何又要背叛他?!”沈妙言笑得薄涼,“你對得起他!”
魏驚鴻微微阖上眼,呼吸着魏國西北肅殺而幹燥的空氣,沉默良久後,才終于睜開眼:“天訣,很多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簡單。我行事,自有我的章法。你娘親之死,我痛不欲生。沒了筝兒,我這半生已是苟延殘喘,隻願謀得皇位,踏平楚國,方能洩我之恨!”
她離開的數千個ri日夜夜,他獨對燈火、輾轉難眠。
曾經膽小怯懦的魏家小子,爲他心愛的女人,埋伏設局誅殺觊觎她的厲熊,他猶記得用刀劍割開厲熊脖頸的感覺,那是他第一次手染鮮血。
而如今,那個卑怯的少年,已是權傾魏國的枭雄,他有數十萬鐵騎可越關山、可渡狹海,可踏平一切想要踏平的國度。
然而縱使他謀得天下,他心愛的女人,也已死在了遙遠的楚國。
她與他,隔着江南溫潤的煙雨,隔着漫無邊際的草原,隔着大魏凜冽的風沙,隔着風暴頻起的狹海。
她與他隔着萬水千山,甚至如今還隔着生與死。
終是見不到了……
沈妙言盯着他,心頭的萬千思緒,皆化爲了身爲帝王的冷酷果決:“無論你事出何因,你終歸背叛了你的家國。魏驚鴻,今日咱倆之間,總得死一個!”
純黑色鋒利彎刀折射出殘酷的光輝,她縱馬一躍,在三軍面前,與魏驚鴻大戰在一起!
魏驚鴻面無表情,用長槍架住她襲來的彎刀,回眸之間,卻看見她那雙琥珀色琉璃眼純淨天真,倒映着魏北最湛藍的那片天空,宛如他和筝兒,最初的相遇……
那亦是初夏,魏北的天空湛藍如凍,宛如嵌在穹頂上的巨大寶石。
一群大梁城的貴族少年,寶馬錦衣,吆喝着從鬧市飛馳而過,不顧踩踏百姓,競相較着勁兒,原本熙攘的長街越發喧嚣雜亂、人仰馬翻。
挽着菜籃的老婆婆被馬蹄帶翻在地,那群少年呼嘯而過,誰也不曾上前過問半聲。
拽着缰繩慢慢吞吞落在最後的少年,縮着脖子,在看見那位起不來的老婆婆時,猶豫良久,剛小心翼翼翻身下馬,就瞧見一頂紅羅軟轎停在街道旁。
一隻細綿綿的玉手從轎簾中探了出來,守在轎子外面的丫鬟立即扶住那隻手,并順勢挑開轎簾。
年紀尚幼的姑娘,系着紅絲緞繡寶相花鬥篷,臉兒圓圓,眼兒圓圓,櫻唇微翹,頰邊嵌着兩個小梨渦,竟是說不出的好看糯甜。
她踩着鹿皮短靴,輕盈盈走到那位老婆婆面前,溫溫柔柔地把她扶起來,“婆婆,剛剛策馬而過的是我朋友,我代他向你賠不是,這錠銀子,還請你收下。”
她的聲音也很甜,不似那魏北的姑娘,倒像是從江南煙雨的畫卷中,款款走出來的小美人。
年僅八歲的魏驚鴻,呆呆望着小仙女般的人兒,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隻覺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一條上不得台面的敗狗。
小姑娘派了人送老婆婆回家,又笑盈盈轉向魏驚鴻:“魏家哥哥,你也是想來扶老婆婆的嗎?搶了你的風頭,你可莫要怨我哦!”
她說着,不經意地歪了歪腦袋,圓圓的眼睛笑彎了。
暖陽照在她身上,她就像是個嬌憨漂亮的娃娃。
魏驚鴻一驚,暗道這小仙女竟然識得自己,這真是自己三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是否要上前也跟她打個招呼呢?
會不會被嘲笑啊?
萬一她看不起自己怎麽辦,或許不說話才顯得他比較高冷有層次?
他自個兒站在那兒胡思亂想,小姑娘忽然走上前。
六七歲的小姑娘,在繁華的長街中踮起腳尖,湊到他的耳畔,聲音軟糯甘甜:“魏家哥哥,我是大長公主府的小郡主,我叫筝兒。外祖母說,等咱們長大,會是夫妻哦!”
魏驚鴻呆呆望着她,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盛滿了光彩,純淨又天真。
彼時的他們還太小,并不明白究竟什麽才叫做夫妻,然而因爲那婚約的關系,便覺彼此都比旁人更加親近。
他們青梅竹馬地長大,在她快要及笄之年,彼此都知曉,他們的婚期,也近了。
那年冬天,魏國的雪紛紛揚揚。
大将軍家的公子,在大梁城外的山莊中設梅花宴,他們兩人也在被邀請之列。
彼時雙方的長輩,都十分放心兩人結伴前往,因此魏驚鴻特意趕了馬車,親自來接魏筝去赴宴。
山莊裏的梅花宴自是精緻繁麗的,可魏筝耐不住愛玩的性子,偏要去梅園中親自采摘梅花。
魏驚鴻向來縱容她,于是欣欣然陪她前往。
暖亭設得高,那一場梅花宴,所有在暖亭中賞梅的少年,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那踏雪尋梅的紅衣少女。
她長得很甜,笑起來的時候,比所有的舞姬加起來都要好看,比滿山的梅花更加豔麗奪目。
可這樣好看的小郡主,卻并不屬于他們中的任何一人,而隻屬于魏家那個卑怯懦弱的少年。
那些心高氣傲的公子們嫉妒心起,竟然在晚宴時,尋了個由頭,把魏驚鴻趕出了山莊。
魏驚鴻沒有勇氣反抗,牽着一匹馬,悶悶不樂地打算回大梁城。
正在這時,魏筝卻主動跑了出來,拽住他的衣袖,一雙琥珀色琉璃眼純淨明亮:“魏家哥哥,我跟你一起走。”
積雪而寒冷的松樹林,魏驚鴻望着像小棉襖般貼心的姑娘,胸腔裏仿佛燃起了一團火,熾熱,執着。
于他,她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