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舒影随手理了理寬大的雲綢繡蓮花暗紋外裳,慢條斯理地将她手中的紅絲線解開,“等下到了皇姑奶奶那裏,你要寸步不離地跟着我,不許亂跑,更不許去找君天瀾。”
沈妙言瞧見自己手腕上被勒出的一道道紅痕,沒給他好臉色,輕哼一聲,扭頭回自己寝屋了。
君舒影盯着她的背影,摩挲着下巴輕笑一聲,喚了侍女進來伺候他洗漱梳頭。
太子府,榮安院。
薛寶璋端坐在梳妝台前,凝視着菱花鏡,鏡中,碧兒正拿起一支金鳳銜珠發钗爲她插到發髻上,鳳凰口中的紅寶石珠子垂在額間,她擡手摸了摸白皙的面頰,隻覺這張臉無愧于國色天香四個字。
“娘娘真好看,奴婢天天看,都看不膩呢!”碧兒給她戴上紅寶石耳铛,笑着恭維。
薛寶璋面無表情,再如何美豔,小時候宣王不會多看她一眼,如今那個人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低頭,淡然地撫弄起塗着鮮紅丹蔻的長指甲,卻聽得窗外響起輕靈的鳥鳴聲。
她偏頭看去,純藍色的鳥兒拖着長而華麗的尾羽從外面飛進來,輕巧地停在錦盒上,歪着腦袋梳理羽毛。
她從鳥兒腿間綁着的信筒中取出薄紙,展開來一目十行地看完,唇角流露出一抹輕笑,揭開黃銅小香爐的蓋兒,把信扔進去焚毀,繼而對碧兒招招手。
碧兒俯身,她輕輕低語了幾句。
重陽佳節,正是大長公主君若欣的生辰。
即便她如今暫居城郊,做出一派隐世模樣,但鎬京城裏,誰人不知當年的五王之亂,是大長公主一手掌控局面,扶持當今皇上登基的。
因此每年到了她生辰這日,無數貴族官僚攜帶家屬登門拜訪,皇帝君烈更是遣身邊的大太監福公公帶着無數賞賜過府,以示尊重。
宣王府的馬車在公主府門口停下,沈妙言跳下車,瞧見四周熙熙攘攘全是人,與她那次過來時,景緻全然不同。
她很喜歡君若欣,因此迫不及待地想去見她,見君舒影磨磨蹭蹭在馬車中不肯下來,不禁一把拉開車簾,“你做什麽呢?”
君舒影躺在軟榻上,臉上敷着厚厚的珍珠玫瑰膏,朝她擺擺手,“且再等等,我前兩日沒休息好,臉色不大好看,待我敷完這膏。”
沈妙言強忍住捶他的沖動,倚在馬車旁,沒好氣,“你一大老爺們兒,講究這麽多做什麽?”
更何況,這厮就算面色憔悴,卻仍有一種雨打芭蕉的美感,宛如那雲端彙聚的暗紫霞光,不似人間俗人模樣,實在叫人自慚形穢。
不過這些話沈妙言大約這輩子都不會同他說的,怕他驕傲。
君舒影懶洋洋坐起身,拿錦帕沾了水,細細将臉上的膏露擦去,又用清水洗淨臉,對着鏡子左右瞧了瞧,見鏡中人面容白嫩絕豔,笑起來時的眼尾直飛入鬓角,這才稍稍滿意,“走吧。”
此時前廳中負責接待貴客們的乃是府中管家,君若欣還在後院梳洗更衣。
她今日穿了件繡百福的湘紫羅裙,端坐在梳妝台前的模樣沉靜婉約,除了眼角流露出的點點細紋,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過任何痕迹。
玉鳴蹙着眉在箱籠中翻找,“奴婢記得有一支點翠鳳钗,正好配公主這一身兒衣裳的,到底放去哪裏了!”
“莫急,細細找,總能找着的。”君若欣含笑,伸手摸了摸鏡中的容顔,蔥白的指尖按在松弛的眼尾上,似是感喟,“十歲通曉古今詩賦,十二歲擅長琴棋書畫,十六歲嫁人爲妻,二十六歲平定五王之亂匡扶社稷,三十歲夫君離世,四十歲孩兒死于戰火……本宮如今茕茕獨立活到五十歲,這歲月,似乎也太難捱了些……”
玉鳴驚了驚,回頭道:“公主說的是什麽胡話?!大喜的日子,可萬萬不能胡說!”
君若欣垂眸,端起手邊的茶盞飲了口茶,眼中俱是無奈。
玉鳴又找了會兒,打開一隻檀木錦盒,笑道:“找着了!”
正說着,卻見錦盒底下壓着一張泛黃的宣紙。
她愣了愣,将錦盒捧到君若欣面前,“公主,您瞧這壓着的是什麽?”
君若欣接過,把點翠鳳钗拿到旁邊,小心翼翼展開那張年代古遠的宣紙,紙上畫着兩位衣着鮮麗的仕女,手持團扇,正含笑在花中撲蝴蝶。
“這是……”她目光凝了凝,“這是還未出閣時,宮廷畫師替本宮和涵兒畫的像……”
“涵兒?”玉鳴好奇。
君若欣輕輕撫摸過那畫上的人物,唇角的笑容透出向往,“小時候,魏國太子攜使臣來周,她是魏國公主,與太子一道來訪,和本宮成了閨中好友。如今,她也該是魏國的大長公主了,多年未曾通信,也不知她身體是否還康健……”
正想着,她的目光凝了凝。
沈妙言的那張臉,與記憶中魏涵的臉,漸漸重合在一處。
那小姑娘住在她府中時的零碎記憶,漸漸浮上心頭。
她擡眉,平靜道:“妙言住咱們府上時,可有何異常?”
“異常?”玉鳴仔細回想了下,笑得溫柔,“沈姑娘乖巧得很,若非要尋出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大約就是吃得比較多了。力氣也挺大,手腳挺勤快的,還幫小廚房劈過柴呢!”
“吃得多,力氣大……”君若欣垂眸,低笑出聲,“本宮的兩個好侄兒,可算是撿了個寶回來了。隻是妙言,恐怕還不知道她是塊寶……”
這段時日以來,她早已聽聞君天瀾與君舒影争奪那小姑娘的事兒。
她猜,以她那兩個侄兒幾近變态的占有欲,恐怕根本未曾告知妙言她的真實出身,否則,那女孩兒被那般羞辱,還不鬧着要回去尋親?
面上染上一層薄怒,她起身拂袖:“去把本宮的兩個好侄兒,請到負荊亭!”
玉鳴已經許多年未曾見她發怒,雖不解其中緣由,卻還是垂頭應是,轉身就去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