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盯向她的背影,正要發怒,然而小姑娘的背影看起來着實單薄可憐,向來鐵石心腸的男人猶豫半晌,終是沒出聲兒,有點兒蒙圈地站在原地,緩了好久,才回過神,緊忙将手中還粘着鼻涕的帕子丢出去。
夜宴已經開始。
君烈照例說了些四海未平、激勵群臣鬥志的話,就示意上歌舞。
太樂局爲投皇上喜歡,排練的乃是一曲《秦王破陣舞》。
誰知剛敲響前奏,君舒影就放下手中茶盞,揚聲道:“父皇,兒臣有話要說。”
歌舞聲停,錦繡大殿漸漸安靜下來。
君天瀾握着酒盞,擡眸看向君舒影,卻見他唇角含着輕笑,正認真地凝視旁邊的女孩兒。
暗紅色瞳眸掠過冷芒,握着酒盞的手緊了又緊,他垂眸,對身後的夜凜輕聲說了幾句話。
夜凜微微颔首,悄悄朝君無極走去。
君烈的目光饒有興味地掃過君舒影與沈妙言,随手撫開碧玺手串的金穗子,笑道:“但說無妨。”
在衆人矚目中,君舒影握住了沈妙言的手。
沈妙言一怔,想要抽出手,卻怎麽都抽不出來,四周的目光叫她不安,她紅着臉,壓低聲音:“君舒影,你放手!”
君舒影眉梢眼角斜挑着款款深情,火紅的錦衣将他襯得越發絕豔出塵。
他握緊了她的手,認真道:“妙妙,咱們在楚國相識,之後雖一别經年,可上蒼早已注定咱們的緣分。今夜中秋,該取團圓之意,我——”
“父皇,五弟這種私事拿到朝堂上說,純粹是浪費諸位大人的時間。”君天瀾冷冷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君舒影擡眸盯向身着明黃色太子服制的男人,兩人目光交彙,群臣們屏息凝神,誰都察覺到了這二人間的暗暗較量。
沈妙言趁機抽回自己的手,将自己的座位朝旁邊挪了挪。
再明顯不過的拒絕。
“事關本王王妃,在太子眼中,怎就成了私事?”君舒影盯着君天瀾冷笑,動了動指尖,剛剛被他握着的那隻柔嫩小手早已不知去向,叫他氣惱又怅然。
君天瀾面無表情,“五弟的王妃,不正坐在你旁邊嗎?”
謝昭面帶難堪。
兩人正僵持不下之際,上座的蕭貴妃似笑非笑,轉向君烈,嬌滴滴道:“皇上,還是先上歌舞吧?免得舒兒又被太子指責不懂事。”
她是不願意君舒影立沈妙言爲宣王妃的,這句話,既能警告君舒影,更趁機擺了太子一道,暗指太子嚴苛。
顧皇後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斜了她一眼,淡淡道:“蕭妹妹這話說的不中聽,太子不過是爲滿朝文武考慮,在妹妹眼中,如何就成了指責五皇子不懂事?”
蕭貴妃垂眸輕笑,沒接話。
君烈最煩這兩人鬥,瞥了眼懊惱的君舒影,冷冷道:“先上歌舞。”
軍樂雄渾。
沈妙言端坐着,刻意讓自己忽略掉君天瀾與君舒影這兩人,一邊享用宮中佳肴,一邊看舞姬與侍衛們在大殿中氣勢十足的舞蹈,看着看着,卻不由回想起那夜雲香樓初開,妩紅塵身着白裙在樓下的一舞。
明明出身秦樓楚館,可她的舞姿,卻比這些柔弱無骨的舞姬們更加直擊人心,那是真正有靈魂的舞蹈,并非宮中這些庸脂俗粉可以比拟的。
錦繡大殿裏的群臣許是也覺得太樂局調教出的歌舞匠氣太濃,因此都沒什麽心思觀賞,隻彼此觥籌交錯,互相暢談大周各地的豐收。
沈妙言回味着妩紅塵的舞蹈,不覺一曲漸歇。
旁邊君舒影望向她,她察覺到這人的視線,飛快垂下眼簾,端起面前的果露輕呷,遮擋住自己的小半張臉。
她沒什麽太大的本事,許是從小經曆的磨難有些多,因此練就了一身遺忘煩惱的本領。
那些煩人的事、煩人的人,隻要不刻意去想,仿佛就真的不存在。
人生苦短,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君舒影沉住氣,正要開口再提求娶她爲宣王妃之事,對面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衆人尋着聲音看去,君無極大約喝醉了,手中金盞被他砸得老遠,他仗劍起身,在空曠下來的大殿中執劍而舞,聲音雄厚有力:“風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狸奴不出門。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爲國戍輪台。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他平素纨绔,在貴族們眼中最好鬥雞走狗,今夜這套劍卻舞得極好,更兼所吟詩歌波瀾壯闊,實在令人大開眼界。
上座的君烈興味兒頗濃,這個二兒子,盡管平日裏所幹之事令人糟心,可今夜這一出劍舞,還是相當不錯的。
劍舞完畢,君無極收劍,踉踉跄跄朝上座跪下,“父皇,兒臣有話要說!”
“但說無妨。”君烈甩了甩碧玺珠串,心情頗好。
“兒臣府中,側妃、侍妾已全,卻缺了個女主人。兒臣求父皇賜婚!”
他醉醺醺的,伏地叩首。
君舒影盯着他,面色有點難看。
君烈興緻更濃,這個兒子好女色是出了名的,府中美人雖多,可正妃之位卻始終空懸,據他說是要留給最心愛的姑娘。
如今他主動懇求賜婚,莫非是浪子回頭,遇到真心愛慕的女人了?
他飲了口酒,雖然已是中年,可那張臉卻仍舊俊逸,朗聲道:“吾兒求娶的,是哪家的姑娘?說與朕聽聽。”
君無極直起上身,雙眼醉醺醺的,英俊的臉龐上,是擋也擋不住的春光,“回父皇,乃是雲香樓的妩紅塵,妩姑娘!當初妩姑娘一支《秦王破陣舞》,叫兒臣一眼傾心,從此對她情根深種,不可自拔!求父皇成全!”
說罷,認認真真地叩首下去。
滿殿寂靜。
君烈的笑容僵在臉上。
君無極的生母張妃急忙離席,朝君烈拜下,“皇上,無極喝醉了,才說出這種荒唐話,皇上莫要與他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