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們以爲皇上會發怒時,君烈不怒反笑:“好,那朕就判俞氏是自盡身亡。可你沈妙言公然打斷朕的話,藐視朝堂,同樣罪不可恕!賜一百軍棍!”
君舒影驚了驚,還要求情,君烈起身,拂袖離去:“誰敢求情,同樣賞一百軍棍!”
殿中寂靜。
兩名禁衛軍過來,将沈妙言押了下去。
小姑娘轉身的刹那,目光落在君天瀾臉上,對方面容依舊冷峻,并無要爲她出頭的意思。
她心中湧起一陣鈍痛,很快收回視線,一言不發地被押了出去。
這世道便是如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況,她如今還不是什麽有臉面的大臣。
在外人眼中,她隻是壽王的寵妾,隻是男人的玩意兒。
人世亦分三六九等,她便是最低下的那一等。
殿外已經架好長凳,她被押上去,琥珀色瞳眸閃現出淡淡光澤,這天下諸國,難道就沒有一個平等的地方嗎?
在那個地方,官與民是平等的,沒有誰比誰更高貴,更沒有世襲承爵的官位。
所有的罪行,都會經過最公正的審判,上位者不能一意孤行,不能無端傷人性命。
所有的得到,都必須經由親手付出……
軍棍在身後高高舉起,她輕輕閉上雙眼。
殿内,君天瀾擡步去追君烈。
程錦滿臉擔憂,正要去攔他,卻被顧皇後擋住,低聲道:“小輩的事,不必咱們插手。把屍體擡走,送這些人離開,再去叫掌事嬷嬷過來,本宮要肅清坤甯宮。”
程錦立即會意,能在娘娘眼皮子底下,将砒霜藏進沈姑娘住的青鸾殿和茶水間,必然是幕後黑手在坤甯宮安插了暗樁。
她行了個禮,立即張羅着送殿中諸人離去,隻是君舒影和君無極卻不肯走,一個心疼沈妙言,一個想留下來再看看熱鬧。
偏殿内,蕭貴妃慵懶地倚靠在圈椅上,纖纖玉指剝了個葡萄送到君烈唇邊,笑語嫣然:“這葡萄用甜井水冰鎮過,臣妾剛剛吃了不少,鮮甜可口,清涼下火,陛下嘗嘗。”
軟玉.溫香在側,君烈剛剛被鬧出來的一肚子火這才稍稍減輕些,含了那顆多汁的葡萄:“還是愛妃心疼朕。”
君天瀾走進來,面無表情地盯着君烈。
“你來做什麽?”君烈冷聲,語氣之中都是不待見。
君天瀾眼底恨意難掩,垂落在大袖中的手緊緊攥起,手背早已青筋暴起。
他站立片刻,硬生生壓下滿腔憤怒,撩起袍擺,平靜地在他面前跪下:“父皇明知妙言無辜,又何必罰她一百軍棍?她身嬌體弱,一百棍打下去,必然要出人命。”
君烈盯着這個自打回京以來就從未求過自己的嫡長子,冷淡地挑眉:“心疼?”
“是。”
君烈打量他半晌,含了蕭貴妃遞來的另一顆葡萄,慢條斯理道:“朕說過,誰敢求情,同樣賞一百軍棍。”
“兒臣願意領一百軍棍。此外,妙言的懲罰,兒臣也願意代領。”
君天瀾垂下眼簾,聲音平淡。
殿中沉寂半晌,蕭貴妃在旁邊嬌笑道:“難爲壽王殿下一片癡情,皇上,您便成全了他吧。”
君烈低低笑了起來,陰鸷的目光掠過君天瀾的臉,拂了拂寬大的袖擺:“準了。”
殿外,五月的陽光有些刺眼。
三十軍棍打下去,小姑娘身下全是血,早已暈厥過去。
福公公急匆匆出來,望了她一眼,傳話道:“都跟咱家進去。”
兩名禁衛軍立即應是,丢了沈妙言獨自在日頭下面曬,提着帶血的軍棍匆匆進了大殿。
君舒影步下台階,将沈妙言打橫抱起,擡步朝禦花園那處朱紅小樓走:“傳禦醫。”
那張絕豔的面龐籠在屋檐下的陰影裏,叫人看不出喜怒哀樂。
殿内。
君天瀾當着君烈的面,緩緩褪去王爺服制,隻身着素白絲綢内襯長袍,漠然地在長凳上趴下。
軍棍重重打在皮肉上,發出悶響。
他閉着雙眼,額頭漸漸沁出冷汗。
腦海中,莫名浮現出小時候的事。
那年冬天,他才五歲,獨自徘徊在楚國京城的街頭,正逢天降大雪,他靜靜望着長街,那些玩鬧的小孩兒都一一被爹娘領回了家,也有不肯回去的,娘親沒辦法将他們帶回家,就喊來他們的爹爹。
男人闆着臉吓唬他們,說再不回去,就會有拍花子把他們拐走。
小孩子不經吓,一邊埋怨爹娘不讓他們玩,一邊不甘不願地跟着走回去。
而他站在屋檐下,想着若自己也有爹娘管就好了,他一定非常聽話,不讓他們操心。
長到七歲時,他常常幻想父皇是什麽樣子,大周皇帝,一定非常威武尊貴吧?
他實在想念父皇與母後,于是瞞着顧明等人,獨自騎馬穿過萬水千山,吃了很多很多苦,才終于回到鎬京城。
當時正逢父皇去泰山祭天,他擠在長街的百姓中,看見浩大的儀仗蜿蜒穿過街道,無數侍衛前後簇擁着一頂三十六人擡的明黃色軟轎。
轎簾被高高卷起,那個天神一樣的男人身着龍袍端坐其中,身邊還坐了個五六歲的孩童,與他有一雙同樣的丹鳳眼。
那孩童生得極美,穿繡金絲團龍皇子服制,舉止之間都是與生俱來的優雅矜貴,看得出來,很受那男人寵愛,不知說了什麽,逗得男人連連發笑。
他一身褴褛擠在人群裏,他有千言萬語想與那個尊貴的男人說,他有滿肚子的委屈想告訴他的爹爹,可他的爹爹,卻是那般遙不可及的人物,卻已有了寵愛的兒子……
此時此刻他若真的出現在爹爹面前,恐怕招來的,隻會是被打攪的厭惡吧?
他默默返回楚國,從此再不提回鎬京之事。
軍棍還在不停地往他身上落下。
鮮血滲出白綢長袍,他咬着牙關一言不發,神思卻漸漸渙散了。
若他被打死在他面前,他,可會心疼半分?
君舒影是他的骨肉,他君天瀾,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