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沒想到,在國師府第一個見到的人,竟是沈妙言。
他靜靜望着水池裏,那個哼着小曲兒的姑娘,垂在腿側的手緊了又緊。
“長耳朵的白兔,短尾巴的鹿……”
沈妙言哼着童謠,手臂一伸,拿了幹淨的帕子,将手臂一點點擦拭幹淨。
月光的清輝下,楚雲間看見她纖細白嫩的指尖,纖長合宜的肩臂,琥珀色的清亮瞳眸。
一切都是那麽美妙。
他喉頭一緊,下一瞬,卻聽見遠處響起不耐煩的聲音:“洗好沒有?!本座還等着!”
他偏頭看去,隐約可見梨花林裏,身着黑色錦袍的男人站在一株梨樹下,手臂上搭着一件換洗的中衣,背對着溫泉池,俨然是生氣跳腳的模樣。
楚雲間眉頭一挑,在朝中以冷情冷面聞名的國師,竟也有這樣焦躁的一面嗎?
等他回過神,沈妙言已經穿好衣裳,擦着濕漉漉的頭發,沒好氣:“我泡個澡,你催什麽催。”
“本座沒回來時,你不能泡澡嗎?爲什麽非要揀着本座沐浴的時間過來?!”
君天瀾氣得不輕,大步走過去,将中衣扔在軟榻上,大掌解開腰帶丢到地上,很快将外裳也脫了。
沈妙言朝他背影揮了揮小拳頭,見他穿着亵褲下了水,便拿起搭在軟榻上的幹淨衣裳,以及地上散落的腰帶、外裳、鞋履等衣物,飛快跑走了。
君天瀾在水中泡着泡着,覺得不大對勁兒,回轉身一瞧,頓時大怒,“沈妙言,你給本座站住!”
沈妙言腳下生風,聞言,隻是跑得更快。
“沈妙言!”君天瀾甩出大串水花,然而那小丫頭的背影已經漸漸消失在梨花林中。
楚雲間屏息凝神,望着君天瀾,這個男人,也有這樣失态的時候……
是不是,隻在沈丫頭面前,他才會流露出這般真實的情感?
猶如戲子摘下面具,猶如霸王卸下盔甲。
沈丫頭,被這樣保護着,難怪不願意面對自己。
他的手漸漸松開,最後轉身,運起輕功,迅速消失在梨花林中。
衡蕪院東隔間,沈妙言坐在小床上,慢條斯理地喝一碗燕窩粥。
素問說,燕窩美容養顔,叫她每天喝一碗,将來皮膚才能白裏透紅。
她喝完最後一口,偏過頭,卻見床頭的那盞燭火明明滅滅。
不過眨眼的功夫,整座東隔間便黑了下來。
陣風拂過,她瞳眸微動,左手已然探進枕頭下。
身旁坐了一個人。
寂靜的黑暗中,她能聽見他的呼吸和心跳。
“楚……雲間?”
她蹙眉,輕聲開口。
“怎麽猜到是朕的?”
楚雲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見還是濕的,便拿了木架上搭着的一塊帕子,輕輕爲她擦拭。
沈妙言身子僵了僵,左手從枕下抽出來,一點冰涼抵上了他的脖頸。
楚雲間擦發的手頓住,借着月色的清輝,将沈妙言冰冷的表情盡收眼底:“沈丫頭,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沈妙言緊盯着他,這個男人似乎永遠都是溫柔微笑的模樣。
然而這微笑,分明是淬了毒的。
“把手拿開。”她冷聲,匕首的刀鋒又逼近些許。
楚雲間垂下手,打量着這座東隔間,目光最後落在對牆,那幅百花鬧春圖上:“這是……你娘親的畫?”
“楚雲間,不許你提起我娘!”
沈妙言惱怒起來,“娘親”二字從這個男人嘴裏蹦出來,隻是侮辱和亵渎。
楚雲間轉向她,“朕不提就是。爲朕泡一杯茶吧,朕聽說,你泡的松山雲霧最好。”
“楚雲間,這才剛天黑,你就開始做夢了?”
沈妙言更加惱怒,明明是仇人,他卻一副沒事人的姿态,居然指揮起她泡茶,給他泡一杯巴豆粉還差不多!
楚雲間也不惱,端坐在那裏,望了眼月門,又道:“你今年該十三了吧,同他住在這裏,不大像話,叫他給你重新備一間廂房。”
“楚雲間!”沈妙言擡高音量,因爲生氣,匕首又逼近他幾寸。
那脖頸上,已隐約可見一道血痕。
她的手微微顫抖,緊盯着那道血線,此刻思考的,不是殺了他,而是若楚雲間死在這裏,會給國師帶來多大麻煩。
楚雲間将她的疑慮盡收眼底,笑着握住她的手腕:“沈丫頭,你在顧慮什麽?像你這樣家破人亡的小姑娘,第一個念頭,難道不是殺了我?從什麽時候開始,你也會優柔寡斷了?”
房中靜默片刻,他緩緩道:“還是說,你怕朕死在這裏,給君天瀾帶來麻煩?”
沈妙言詫異地擡眸,楚雲間笑得溫柔,可那眼底的神情,卻越發冰涼。
“楚——”
沈妙言剛說出一個字,便覺手腕處一陣疼痛。
楚雲間盯着她,手中力道一點點加大,眼底是不加遮掩的暴怒:“沈妙言,朕到底該怎麽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諒?!六宮粉黛朕皆可抛棄,朕隻想要你一個小姑娘,爲什麽朕偏偏就是得不到?!”
白日裏積聚的憤怒猶如有了宣洩的口子,他瞳眸猩紅,手中的力道沒有控制住,沈妙言痛呼出聲。
手中的匕首落在床上,她用另一隻手抓住,毫不猶豫刺向楚雲間。
不管這個男人說什麽,她對他,永遠都是害怕與仇恨。
她的神志因爲腕骨處那鑽心的疼痛而消失,滿心滿腦,此時都隻剩一個念頭:殺了他!
隻要楚雲間消失了,她就再也不必害怕和仇恨!
她就可以回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
楚雲間靜靜看着那柄匕首逼近他,不避不躲。
他很想知道,這個小姑娘,對他的恨意,到底有多深。
是不是她的仇恨有多深,那匕首刺進他心髒的深度,就有多深?
清透的月光從雕窗投灑進來,匕首散發出幽幽寒光。
楚雲間保持着微笑,雅緻英俊的臉上,此刻,隻剩纏绻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