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梨挑眉,她從未去過那家綢緞莊。
她心中隐隐浮現出一個猜想,于是放下幾枚銅錢,起身往那綢緞莊而去。
綢緞莊的掌櫃,話也不多,在迎到她時,笑吟吟就帶着人避開外面的耳目,繞進一道暗門之中。
鬼市。
張晚梨注視着這座活在傳聞中的龐大地下都城,但見處處燈火輝煌,歌舞升平,俨然是太平盛世的模樣。
當然,要忽略掉路邊那些形狀奇怪的鬼市居民。
那綢緞莊的掌櫃,徑直領着她往七星樓而去,一路上态度都很恭敬:“張大人,我家主人是想請您過去叙話。您是聰明人,應當知道我家主人想同您說什麽。”
張晚梨微微一笑,聽聞沈妙言已經帶着北郡的軍隊攻入黃州城,想來不日就要來到大梁。
可大梁,向來易守難攻。
這個時候鬼帝找她做什麽,不言而喻。
她被領進七星樓第七層的雅座,隻見身着雪白絲綢對襟長衫的男人,肩上披着件暗紫色菱花暗紋錦袍,一手端着描金細煙鬥,歪坐在蒲團上,正慢條斯理地吞雲吐霧。
“鬼帝大人。”她踏進去,朝他施了一禮。
“張大人請坐。”君天燼輕笑,“聽聞張大人于一個月前辭去了官職,當真是可惜啊。”
“鬼帝大人有事,不妨直說。”
“好個爽快的女子。”君天燼眼中流露出一抹贊賞,放下煙鬥,在一旁銀盆中淨過手,“看你的樣子,似乎對魏驚鴻做皇帝頗有意見。”
張晚梨盤膝端坐,淡淡道:“我對任何人做皇帝都沒有意見。隻要是對爲天下百姓謀利,誰當皇帝都一樣。隻是魏驚鴻又重新沿用起奴隸制度,我屢次與其争執,卻都無疾而終。這一點,讓我很不舒服。無論是天下還是時代,都該不停進步。中原百年前就已經廢除了奴隸的存在,大魏,也該變革了。”
“英雄所見略同。”君天燼悠遊自在地用紅泥小爐煮起茶來,“然而魏驚鴻爲了拉攏大梁及附近城池的一批士紳官僚,以便穩固他的統治,必然要順着那些人的心意,重新啓用奴隸制。張大人,大魏,需要一個更加開明的皇帝。”
小爐中的山泉水漸漸燒開了。
君天燼用銅勺舀起一瓢沸水,緩慢注入茶盅裏,碧綠的茶葉迅速被泡開,整個雅座,都彌漫開濃郁的茶香。
“張大人請。”君天燼輕笑。
張晚梨盯着那盅茶,“我人微言輕,更何況如今已經辭去官職,恐怕幫不到鬼帝什麽。改朝換代之事,更與我毫無關系。”
“是。改朝換代的确與大人無關,可天下黎民蒼生,卻與大人有關。”君天燼的聲音裏透出淡漠,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盅,朝她舉杯,“張大人,大魏的生死存亡,就全在你身上了。”
張晚梨垂眸,并未應答。
從鬼市離開後,她獨自行走在熙熙攘攘的長街中,腦海中又想起鬼帝的話:
——魏驚鴻此人氣量狹小,若張大人願意忍辱負重,入宮懇求他允你重新入朝爲官,他必定派你去做守城門這類官職,以期讓城中所有人都看到你上大夫的狼狽。然而這倒是正中咱們下懷,張大人若能聯合守城官員,等魏天訣的軍隊到來時,爲她打開城門,想必新的王朝中,必然有張大人一席之地。張大人,隻有身居高位,才不會人微言輕。
她反複思索着這番話,眼見着快要到家門口了,卻看見前方有男人推推搡搡着幾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兒,在街頭高聲吆喝着買賣。
她望着那副畫面,默默無言。
她能買下這些小孩兒,再放他們自由。
以她這麽多年積攢下來的資産,她甚至能買下上百名奴隸。
然而那又如何,她也隻能救這上百人。
其他上千個,上萬個,甚至數十萬的奴隸,她都救不了。
垂在腿側的雙手攥成了拳頭,她忽然轉身,義無反顧地往皇宮而去。
黃州城。
北郡的軍隊駐紮在城外,好好修整了幾日。
沈妙言待在城主府内,正漫不經心地與魏思城在窗下對弈。
魏筠端着一盅溫熱的牛乳進來,溫柔道:“嫂嫂,快嘗嘗我做的溫牛乳,絕對比素問做的好喝哦!對腹中胎兒最好不過了,還能美容養顔呢!”
沈妙言伸手接過,揭開白瓷小蓋,鮮香的牛乳立即萦繞在鼻尖。
她笑道:“這種事,讓廚房裏的侍女來就好,何必親自動手?你身體不好,又常常在軍營幫忙,我本就過意不去,如今你還這般幫我準備吃食……”
“這有什麽嘛!”魏筠開心地在房中轉了個圈,“嫂嫂你不知道,我從小到大,都因爲身體不好而被關在王府後院,從來沒有見過其他地方是什麽樣的。如今連澈哥哥帶我出來,我認識了那麽多人,還見過那麽多風景,此生已是無憾!還有哇,做好吃的點心和茶點,也是我喜歡的呢!以前那些丫鬟每時每刻都盯着我,這個不讓碰,那個不能摸,我也隻能在書上看看,那些漂亮的點心是怎麽做出來的了……”
沈妙言無話可說,隻得由着她折騰去,和魏思城繼續下棋。
“對了,”本來跑出去的魏筠,又跑進來,眨着大眼睛認真道,“哥哥嫂嫂,你們最好快點兒下完棋,再過一刻鍾就要開飯了,今兒是我主廚哦,你們一定要給我點兒面子,多吃點飯菜!嘿嘿!”
她說完,小鳥似的歡快奔了出去。
等到開飯時分,沈妙言推着魏思城進了花廳,看見滿桌菜肴色香味俱全。
她在魏思城身邊坐下來,“你妹妹手藝好像還蠻好的啊!”
魏思城挑起一邊兒眉毛:“給我夾個牛肚。”
“腿癱了,你的手是也跟着癱了嗎?”
“本世子的手是專研琴棋書畫的手,豈能做夾菜這種低等的事兒。”
沈妙言含笑夾了根牛肚在他面前晃了晃,“那你就繼續金貴着好了,我要先嘗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