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萬骨冢前的的姑娘,素衣墨發,脊背挺直,“若我不曾去過禦奴坊,或許我對這些人,隻有麻木的同情。可我去過那裏,參與過他們的喜怒哀樂,品嘗過他們的人情味兒,領悟過他們被踐踏的痛苦……”
山風掀卷起她的袖擺與裙裾,她閉上眼,一滴血淚從面頰潸然而落:“一草一木尚且有情,人又孰能無情?奴隸制度,真的不該存在于世。”
四野寂靜。
衆人呆呆望着她,盡管她素衣墨發、不施粉黛,可跪在萬人冢前的模樣,是畫筆也描摹不出的絕色。
此美無關風月,宛如出水蓮花,不可亵渎。
魏長歌在沈妙言左邊跪下,聲音堅定:“本王與妹妹自幼訂有婚約,如今婚期在即,卻還不曾送去聘禮。金銀珠寶皆是俗物,古董字畫百無一用。本王無以爲聘,願遣散府中三千奴隸,以作聘禮!”
沈妙言震驚地望向他,卻見他側臉堅毅,不似玩笑。
她唇角挽起,心中無法自抑地湧上感動。
魏成陽一撩龍袍,在沈妙言右邊跪下,“過去朕優柔寡斷,不知釀成多少慘禍。朕在此立誓,大魏皇族,定誓死守護江山百姓,還悲慘死去的萬名孩童一個公道!從今日起,大魏廢除奴隸制,大魏,再無奴隸!”
話音落地,所有人都驚呆了。
再無奴隸……
那他們花銀子買的奴隸,也要像鎮南王那般遣散了嗎?
憑什麽?!
兄妹三人無視背後的竊竊私語聲,朝那萬骨冢鄭重磕了三個頭。
不遠處的山坡上,君天瀾負手而立,默默注視着那個蓮花般的姑娘。
他原本還打算爲了她插手魏國内政,卻沒料到,如今的她,已經不需要他的插手了……
她自己,似乎就能做好一切。
這種不被她依靠的感覺,并不好。
瀝瀝山雨中,一柄紙傘撐在他上方,君天燼身着素白對襟長褂,肩頭随意地披着件深紫色菊花暗紋外裳,“有沒有一種閨女長大、不再被自己掌控的失落感?”
君天瀾側眸瞥了他一眼。
君天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覺着,她與魏長歌挺般配的。原就該是他的人,卻被你強行扣下多年,還逼着她爲你生下一個兒子……天瀾,你救她,不過是報她爹爹過去對你的恩德。就她個人而言,她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放她自由吧?”
暗紅色的鳳眸深邃黯淡,君天瀾盯緊了沈妙言,冷冷吐出三個字:“做不到。”
君天燼歎息一聲,“薛寶璋才是你的良配。她的身份做大周皇後足夠,她的父兄,也能爲你開疆拓土、平定天下。而魏天訣——或者說沈妙言,已是破曉前的殘月,終将消失在黎明前。”
彼時君天瀾尚未領悟他話中的深意,隻當做字面意思理解,沉聲道:“縱便是消失,也隻能消失在我身邊!”
語畢,冷着臉離去。
君天燼回頭看他,面具下的雙眼中流露出一抹無奈,“真是個叛逆的小子。”
連澈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抱着一把劍,淡淡道:“他與大哥一樣,明明喜歡的不得了,卻偏偏要互相傷害……不愧是孿生兄弟。”
君天燼伸手給了他一個爆栗子,旋即望向君天瀾的背影,眼底流露出一抹寵溺和莞爾。
入夜之後,山野間燈火黯淡,淅淅雨水落于漫山遍野,數百名侍衛合力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墳冢,立下碑文,以示安慰亡靈。
永安寺中,君天瀾與君舒影被請到魏成陽的禅院。
魏成陽請他們坐下,簡明扼要地說明了自己的意思:“如今魏國内亂,自顧不暇,楚國之事,恐怕要耽擱了。二位遠道而來,朕本欲多留二位幾日,隻可惜朝中諸事繁雜,恐怕要請二位早些啓程回國。”
君舒影把玩着茶盞,笑道:“魏皇隻管忙自己的就是,朕在鬼市遇到一位故人,總放心不下她,因此不急着回北幕。”
君天瀾面無表情,沉默着表示拒絕回國。
魏成陽扶額,這兩位大佛,莫不是打算賴在魏國了?
兩人離開禅院後,踏在回廊中,燈火黯淡,君舒影淡淡開口:“小妙妙就要成親了,你究竟打算怎麽辦?”
君天瀾不語。
他也想知道,怎麽辦。
君舒影忽然頓住步子,“你我帶過來的人手都不算多,不如咱們聯手,先搶了親離開魏國再說。中原是咱們地盤,總不怕他魏長歌報複。”
君天瀾沉吟,這個辦法,倒也未嘗不可。
君舒影見他眼中現出動搖之色,不覺搖扇輕笑,“先搶了人,至于如何分,等離開魏國再作商議。”
“她是我的。”君天瀾淡淡吐出四個字。
君舒影不悅:“哥,你這樣,咱們怎麽合作?”
君天瀾垂眸,半晌後,才終于艱難道:“那便依你所言,先搶了親,其他容後再議。”
“婚期就定在下個月,咱們可以先商量一下具體細節。走,到我房中去……”
這邊兩兄弟忙着商議“大事”,另一邊,以大都督魏驚鴻、丞相喬喬以烈、禦史大夫王擎爲首的衆多官吏,仿佛約好了一般出現在禅院外,求見魏成陽。
小喬氏正爲魏成陽研磨,聽見這話,淡淡道:“大約是來要求夫君收回廢除奴隸制成命的。夫君見是不見?”
“今夜不見,他們明日還會來,自然要見。”魏成陽擱了筆,在燈火下握住小喬氏的雙手,“陪着我。”
小喬氏溫婉一笑,“此生無論苦樂,皆願陪着夫君。”
“咦,羞羞羞!”窗邊軟榻上熟睡的小雨點不知何時醒了,朝兩人擠眉弄眼。
小喬氏臉紅了個通透,急忙背過身去。
昏黃的燈影下,魏成陽大笑着把小雨點抱過來,又把小喬氏攬在懷裏,“歡喜也好,悲苦也罷,咱們一家人,一輩子都要在一起!”
屋中氣氛暖融融的,卻不知将來,一語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