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欽原擡袖擦了擦唇角,因爲低垂眼睫的緣故,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君天瀾正要讓他好好休息,謝陶不知打哪兒抱了床被子進來,眼圈還是紅紅的,聲音發啞:“壽王殿下、妙妙……”
顧欽原啞聲道:“過來。”
謝陶連忙将被子放到旁邊,走到他跟前,輕輕扶住他。
兩人相處了那麽久,顧欽原哪怕僅僅隻用一個眼神,謝陶便知他是何意。
此時的顧欽原渾身軟弱無力,全身力量壓在謝陶身上,勉強下了床,還未邁上一步,便“噗通”一聲,朝君天瀾跪了下去。
君天瀾瞳眸驟然放大,正要上前扶起他,卻被他推開。
他跪在冰涼的地面,咳嗽得十分厲害,謝陶緊忙拿了帕子幫他擦拭,他又将謝陶推開,面皮漲得通紅,朝君天瀾拱手:“殿下,臣弟有話要說!”
“有什麽事,等恢複了身子,再說不遲。”君天瀾皺着眉頭,還要上前扶他,卻被他再度推開。
顧欽原聲音虛弱,擡起眼睫,唇角的笑容十分苦澀:“沈姑娘深明大義,臣弟自愧弗如!”
屋中燭火明明滅滅,被顧欽原刻意掩埋的真相,終于纖毫畢露地浮出水面。
他保持着拱手行禮的姿勢,拖着一口氣說完,殷紅的血液便已順着唇角汨汨淌落,暈染在他純白的中衣袍擺上,猶如泣血梅花。
可他渾然不顧,冷峻而蒼白的面龐轉向沈妙言,聲音清寂:“世間諸事,恩恩怨怨,紛紛擾擾。我過去欠你種種,你如今也害我折壽數年,可算是扯平了?”
沈妙言仍舊震驚于他道出的真相裏。
怪不得,她會被獨自抛在楚國。
怪不得,四哥之前會那般待她……
燈火的薄光無法溫暖她冰涼的指尖,她呆呆站立良久後,忽然俯身,親自将他扶起,一言不發地扶着他上榻。
屋中冷寂得可怕。
謝陶十根手指緊緊攪在一起,“欽原哥哥,妙妙……”
從小喜歡的男人對最好的姐妹做出這種事,她已不知該如何面對妙妙。
然而場中最震驚的,莫過于君天瀾。
他曾怨恨她無情無心,怨恨她沒有眼光。
原來一切,都是他怨錯人了嗎?
沒等這兩人有所反應,沈妙言已經放下青羅紗帳,朝後面退了兩步,撩起裙擺,筆直對着床上的男人跪了下去。
君天瀾和謝陶皆都無比震驚。
身形纖弱的小姑娘雙手交疊于額前,寬袖垂落在小臉前,禮儀周全标準至極。
那清越稚嫩的女音透出鄭重:“顧先生是四哥的首席謀士,才智舉世無雙。沒有顧先生,便沒有今天的四哥。妙言女流之輩,爲人處世多有不妥,害顧先生至此,是妙言不是。從今後,一願大周一統、百姓安康,二願四哥皇圖霸業、前程錦繡,三願顧先生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她說罷,正要行頓首禮,青羅紗帳中卻已是泣不成聲。
顧欽原掩面而起,堂堂七尺男兒,竟在此刻哭得仿佛孩童。
他不顧身體,強行下床,将沈妙言拉起:“你行此大禮,可是要折煞我?!”
沈妙言聞言,也跟着哭。
君天瀾深深呼吸,走上前将沈妙言攬在懷中,沉黑的鳳眸凝望向顧欽原:“鎬京局勢險惡,君舒影更非尋常對手。咱們幾個從楚國一路走來,更應相互扶持才是。今夜你二人和解,我甚是欣慰。”
“表兄不怪我?”
君天瀾搖了搖頭,“今夜過後,咱們之間再無恩怨。欽原,你當務之急,是養好身體,如此,才好爲我繼續出謀劃策。我說過,當我坐到那個位置時,我希望身邊有你。”
一番話,再度将顧欽原的眼淚引落下來。
他喘息着,還要對君天瀾行大禮,君天瀾連忙扶住他:“身子要緊。”
謝陶連忙上前扶住顧欽原,将他送到床榻上。
顧欽原凝視那二人離開的背影,心中愈發堅定,他一定要治好身體,輔佐表兄登上皇位。
而君天瀾和沈妙言出了廂房,沿着曲廊一路往東流院而去。
紅豔豔的绉紗燈籠在曲廊中散發出凄迷的光,走到無人處的水榭,君天瀾忽然頓住步子,大掌拉住沈妙言的手腕:“妙妙……”
沈妙言仰起小臉,白嫩嫩的面龐早哭得通紅,看起來十分可憐。
君天瀾心口一陣陣鈍痛,凝視她良久,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隻大力将她擁進懷中。
夜風送來四月蓮葉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沈妙言卻隻嗅到男人身上淡而清冷的山水香,絲絲縷縷将她萦繞,纏得那麽緊,宛如他的懷抱。
良久後,君天瀾終于松開她,啞聲道:“對不起。”
沈妙言乖巧地搖搖頭。
他便牽了她的手,重又朝東流院走,薄唇抿了又抿,半晌後才道:“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我買來給你。”
沈妙言眉眼彎彎:“沒什麽想要的。隻要四哥一心一意待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君天瀾忍不住低頭看她,她看起來沒心沒肺,單純而天真。
他心中便又是一痛:“日後若有什麽想吃的,隻管叫廚房做。我害怕失去你,日日将你留在身邊,你一定早就厭煩了吧?若有想去的地方,隻管說出來,我可以陪你去。若不想我陪,我讓夜凜帶暗衛跟着保護你。”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卻仍舊覺得,這些都彌補不了他給小丫頭造成的傷害。
“四哥待我真好……”
沈妙言感動地說着,低垂下眼簾,鴉羽般濃密的長睫毛遮掩了瞳眸裏的平靜。
她自然不會問他要東西。
她想要的,是他的愧疚。
隻要他始終懷着這份愧疚,她在他心中,就會永遠占有一席之地。
那是任何女人,都取代不了的。
至于顧欽原……
她随着君天瀾穿過一段幽暗的曲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到底都是男人,不明白女子心中的彎彎繞繞,隻當她是真的大義凜然。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