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将他的鬥篷吹得獵獵作響,他走到李青面前,清俊的面容透着堅毅:“李将軍,時辰快到了。”
李青注視着城樓外遙遠的漆黑山脈,半晌不語。
“李将軍,你不會……臨陣反悔了吧?”
韓叙之雙眸眯起,輕輕握住腰間佩劍。
雪花落在李青的铠甲上,很快滑落在地。
他沉默半晌,轉身朝皇城方向重重拱手。
韓叙之的唇角漸漸勾起,握着佩劍的手重又松開:“将軍放心,今晚過後,您就能位列三公,你的女兒,也将成爲後宮中最得寵的妃子。”
雪花無聲飄落。
皇宮門口,楚随玉與夏侯銘皆都身着細铠,騎在黑馬上,默然不語地注視着摘星樓。
他們身後,上千名禁衛軍排列整齊,盔甲森寒,閃爍出燈籠血紅的光。
似是在等待什麽。
而摘星樓下,楚雲間示意李其等人停步,獨自步入摘星樓。
摘星樓頂層,沈妙言站在寬闊的廊檐下,俯視全城,家家戶戶的金色燈火彙成一片金色燈海,在落雪的光幕中朦朦胧胧。
更遠處,長長的河流閃着淡金色光芒穿流而過,漆黑的、綿延不見盡頭的群山與深藍色天際交接,遼闊深遠。
琥珀色瞳眸被這極緻的景緻點燃,她隻覺自己身處雲端,心境極爲開闊。
她朝天空伸出小手,絨絨雪花落在紅潤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珠。
它們那麽纖細,那麽脆弱……
阿沁笑容柔和:“小姐,這裏很美。”
沈妙言也笑了笑:“是啊,真美。”
兩人又欣賞了一會兒,腳步聲自木質樓梯上響起。
雕花木門被緩緩推開,身着月白色龍袍的男人提着一盞燈,俊朗雅緻的臉上透出淡淡笑意:“妙妙。”
阿沁望了眼沈妙言,低着頭退了出去,不忘給兩人掩上門。
她背對着雕花木門,微微側頭,輕輕将門栓落上。
垂下眼簾,指尖卻抑制不住地顫抖。
頂樓,寒冷的夜風将白紗帳幔吹得飛揚,沈妙言轉過身,靜靜望向楚雲間。
楚雲間也在看她,她的背後,數萬盞燈火将京城點亮,那麽燦爛的光海,卻都抵不過她雙眼的明亮。
他走到她的身邊,雙手搭在镂刻着石榴花的扶手上,唇角笑容十分内斂:“等會兒宴會重新開始,我送你一件新年禮物。”
沈妙言抿了抿小嘴,“什麽禮物?”
楚雲間回頭看她,笑而不語。
他想爲她和君天瀾賜婚,以楚國大公主的身份。
沈妙言見他賣關子,不禁撇嘴:“不說算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十分不妥,我得走了。”
兩人正下方的殿室,一名小太監小心翼翼遞給阿沁一盞糊着綠紙的燈籠。
阿沁抱着綠燈籠,沉默良久,緩緩将它挂在窗台前。
“阿沁姑娘,若郡王今夜成功,您當居第一功!戰鬥在即,請姑娘随奴才下摘星樓吧?”那小太監畢恭畢敬道。
阿沁面無表情,轉身往樓梯走去。
皇宮門口,楚随玉遠遠看見綠色火光亮起,同一時間高高舉起長槍,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傳得極遠:“當今皇上無道,爲登基弑父殺兄,殘害手足,罪不容誅!殺!”
他話音落地,上千名禁衛軍共同呐喊出聲:“弑父殺兄,殘害手足,罪不容誅!”
他們連喊了三遍,氣勢磅礴的聲音回蕩在整座皇宮,叫承慶殿内的絲竹管弦聲都停了下來。
群臣惶恐,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韓棠之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掠出大殿。
摘星樓頂,楚雲間依舊靠在扶手上,面色淡然,聆聽那些呐喊,靜靜注視着四起的火把。
沈妙言已經走到門前,推了推那雕花木門,卻怎麽都推不開。
她連忙奔到扶手邊,燈火通明的皇宮内,馬蹄聲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
“楚雲——”
她連他的名字都沒有喊完整,摘星樓下方陡然傳開爆炸聲。
整座樓從中間歪斜,沈妙言驚呼一聲,朝旁邊摔去。
楚雲間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抱在懷中。
“妙妙……”
他抱得那麽緊,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要把她揉進他的骨血裏。
爆炸聲接二連三地響起,君天瀾從遠處掠來,落在摘星樓下,看見燃燒坍塌的木樓,鳳眸倏然睜大,不顧一切沖向樓中。
韓棠之晚來一步,隻看到黑色殘影踩着尚未焚燒殆盡的檐角,直上雲霄。
灼熱的呼吸撲面而來。
沈妙言忐忑地睜開眼,就瞧見楚雲間緊緊抱着她,他的背上壓着一根燃燒的橫梁。
男人雙手撐在她的身側,俊朗雅緻的面龐上依舊噙着笑,聲音卻斬釘截鐵:“走!”
沈妙言渾身發抖,緩緩從他身下退出來,他似是再也堅持不住,趴在地闆上,整個人都被火光點燃。
“楚雲間!”
沈妙言驚恐地喚了聲,連忙爬起來去擡那粗重的橫梁,不知是被濃煙嗆出了眼淚,還是因爲火焰中微笑的男人,淚水在白嫩的小臉上肆意淌落。
纖細柔嫩的雙手穿過火焰,她痛叫着要把橫梁擡起來,可是擡不動,擡不動……
那橫梁重如鋼鐵,她第一次恨自己的力氣還不夠大。
她嘶吼出聲,直至用盡渾身力氣,也仍然無法挪動橫梁半分。
她跪坐在地,哀哀地痛哭起來。
楚雲間勉強擡起頭,緩緩擡手,想要爲這個女孩兒擦一擦眼淚。
沈妙言哭着抱住他:“對不起,對不起……”
“傻瓜,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楚雲間的手指艱難地碰到她的面頰,輕輕爲她擦拭掉淚花,聲音虛弱至極,卻也溫柔至極,“别哭了,愛哭的妙妙最醜了……”
沈妙言被燒傷的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她跪坐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破風聲響起,君天瀾穿透火焰而來,看見兩人相擁的情景,鳳眸眯起,一把拽起沈妙言,聲音低沉:“走!”
沈妙言不肯,拼命掙紮,琥珀色瞳眸緊盯着燃燒起來的楚雲間,淚流滿面:“救救他!你救救他!”
君天瀾将她打橫抱起,踩着殘破的木闆,毫不猶豫躍出摘星樓。
“我不走!你救救他啊!救救他!救救他……”
沈妙言哭喊着,使勁兒去抓撓君天瀾的手臂,直到将他的衣袖抓爛,手臂滲出鮮血,抱着她的雙手卻仍舊紋絲不動。
“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沈妙言淚眼紅腫,男人躍下摘星樓,低沉冷漠的聲音在風中彌散:
“他自願的。”
月白色龍袍燃燒着,楚雲間長長的墨發在火光中飛舞。
他凝望着小姑娘消失在視線裏,緊緊攥住菩提手串,緩慢地墜落進下方火海。
觸目所及都是火紅,他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年暮春,小姑娘從石榴樹上跌落的模樣。
他依舊凝望那個方向,聲音喑啞:“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摘星樓在火光中,徹底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