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還能隐隐看到爲消融的積雪,此時已經滿眼嫩綠布滿枝頭。
馬車搖搖晃晃,走在太平鎮的官道上。
祝曲妃坐在馬車外靠着車廂,雙腳懸空,一雙繡鞋搖搖晃晃。知曉唐家父子被雁寒清所殺後,祝曲妃心情不是很好。當年家中遭逢大難,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親人。她孤身一人流落江湖,求助了所有的江湖長輩,無一人敢收留。
當時尚且年輕的唐文遠,雖然也避而不見,但終究是有些人情味,給她塞了些銀錢。
這份情她一直記在心裏,後面幾次回來,也都會到唐家坐坐。
誰曾想到,唐家父子還是因爲十九年前的事死了。
當年唐文遠在鎮遠镖局當學徒,在她爹手底下做事。後來雁寒清等人逃過來尋求庇護,唐文遠膽小怕連累家人不告而别。
以小百姓的目光來看,這麽做沒什麽錯,錯就錯在唐文遠是個江湖人。
這對江湖人來說,就是背信棄義該死。
爲了兄弟義氣舍棄家中老小妻兒,才是江湖人眼中的英雄之舉。
祝曲妃以前也這麽想,曾經危難之時對她避而不見的人,她都懷恨在心。
可現在卻想開了,若真拼着全家老小的性命去幫一個外人,才真不是東西。便如曹華所說的那句:“什麽江湖人,一群雜碎。”
如此想着,祝曲妃用小手遮住陽光,看向走在道路旁的一對兒母子。到了她這個年紀,雖然還有小女兒家對郎情妾意的向往,但更多的是想要個寄托。
便如那些大宅裏的婦人一樣,每天手攜稚子兜兜轉轉,和閨中密友聊些家長裏短,晚上大老爺過來就好好伺候,不過來就過自個的小日子。
以前她覺得那些女人挺可憐,完全爲男人活着。
現在倒是覺得,哪種日子挺好,總比死在外面都沒人惦記強。
隻可惜,老天爺還是開了個大玩笑,她行走江湖半輩子沒吃過虧,現在不想闖了,倒是看走了眼。莫名把身子給了一個萬萬不該有牽扯的男人,這不是白給嘛...
想到這裏,祝曲妃又惱火起來,擡手在車廂上敲了下:
“小郎君,遇到個熟人。”
車廂之中,曹華已經躺在病榻上。後背肩膀受了重傷,爲了讓傷勢盡快恢複,曹華還是老實躺着,盡力避免走動。
寒兒情緒低落,荊娘子便充當了丫鬟的角色,白天喂飯換藥,晚上還得當抱枕。本來荊娘子還覺得自個能做事,見識過一群江湖枭雄的下場後,便迷茫起來,覺得自個除了生娃奶孩子,好像還真幹不了其他啥。
每天被曹華摟着睡,荊娘子心裏面其實比較抗拒,便如她自己所說的“漂亮女子多的是,不缺我一個。”若曹華隻是把她當個玩物,她沒法接受,還不如弄個雜耍班子過自個的小日子,免得受氣。
不過曹華很體貼,她不樂意的情況下,從不對她用強,摟着她睡覺的時候,也隻是和她聊天講講彼此的事。
荊娘子知道夫妻間的感情都是滴水穿石積累下來的,雖然有些抗拒,但從未開口拒絕過。
有時候覺得曹華憋的難受,荊娘子也會主動開口伺候一下曹華,不過曹華主動提的話,她就打死也不答應,說起來挺奇怪的。
此時馬車中,荊娘子正在學算賬,聽聞祝曲妃的聲音,她放下了紙筆,偏頭看向曹華:
“曹大人,祝姑娘叫你。”
曹華這幾天因爲薛九全的逝世,一直再回想過來後的種種事情,經常走神。聽見荊娘子的話他才回過神,擡手掀開車窗的簾子,看向了外面。
三千黑甲騎乘戰馬隊列整齊,一眼往過去看不到盡頭。
爲首的李百仁和徐甯扛着‘曹’字大旗,正在緩步行進。
此處是官道,距離唐家屯還有些路程,路邊有些許行商車隊和百姓,都小心翼翼的跪在地上,等候隊伍過去。
順着祝曲妃所指的方向,曹華擡眼看去,卻見路邊上,一個中年婦人抱着幼童,跪在地上愣愣望着他的馬車,其他人都是不敢擡頭,唯有這個女人擡頭看着,很顯眼。
曹華過目不忘,認出是在柳山鎮被追殺之時,曾幫助他渡河逃生的那位船娘。
與上次見面的親和爽朗想比,此時的船娘看起來失魂落魄,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頭上便出現了幾根白發。
曹華一愣,輕輕拍手,三千黑甲令行禁止,停在路上鴉雀無聲。
寒兒驅馬小跑到跟前:“公子,怎麽了?”
“沒什麽,遇見個熟人。”
曹華從榻上起身,穿戴好衣袍,在寒兒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路邊等待的商隊和百姓,都是吓的把頭埋的更深了,唯獨船娘依舊擡頭望着,看到曹華後,沒有半點意外神色。
曹華走到官道邊上,擡手讓貼身保護的黑羽衛退下,微微躬身虛扶:
“大嫂,起來吧,這是你兒子?”
船娘懷中,是個膚色微黑的小孩,穿着棉布小襖,手上還拿着根糖葫蘆。從未在柳山鎮見過官兵,瞧見這麽大高頭大馬,非但不怕,還有些好奇,眨着大眼睛四處打量。瞧見曹華過來,還叫了聲:“叔叔。”
“诶。”曹華笑逐顔開,擡手在小屁孩的腦門上揉了下。
船娘同樣沒什麽畏懼,隻是眼底難掩悲痛,怕被發現,低下了頭:
“民婦見過大人。”
“什麽大人,上次多虧大嫂幫我渡河,不然我得死在柳山鎮。快起來吧。”
曹華擡手招呼船娘起身,同時問到:
“大嫂是出門探親還是?”
船娘依言站起身來,想了想:“柳山鎮太亂,前些日子男人死了,給我留了筆銀錢,準備搬到外面去住。”
曹華聽聞此言,臉上也顯出幾分唏噓。
船娘明顯是個好心人,明知可能人禍上身還出手相助的人不多,更何況還是個女人。他想了想:“大嫂可有去處?”
船娘聞言愣了下,自幼出生在柳山鎮的農家婦人,出遠門都是第一次,隻敢跟着商隊走,哪裏來的去處,無非是走到哪兒算哪兒。
曹華看她表情便知道沒有目的地,這世道太亂,一個孤苦婦人帶着兒子到處跑,死在外面都沒人管,他心裏自然不放心。
“大嫂要是願意,我帶你們母子去京城安家落戶,戶籍包在我身上,這娃娃以後上私塾考秀才,我也能幫忙。”
船娘擡起頭來,緊緊抱住兒子,許久沒有說話。
她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也知道自己男人怎麽死的。
可她又能如何。
她一個鄉野婦人,帶着兒子遠走他鄉,無非是換個地方撐船捕魚、種田栽秧。
讓兒子讀書考取功名,是夢寐以求的事情,以前隻敢想想罷了。
許久後。
“謝大人大恩。”
船娘抱着兒子躬身拜了一拜,才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