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不比四季如春的江南,夜晚明顯可以感覺幾分寒意。
青蓮巷中,曹華背着靖柳緩步走向陳家小院。
永遠帶着幾分書卷氣的女子,此時眉頭輕蹙帶着幾分倦意,臉頰貼在他的脊背上,呼吸輕柔的睡着了。
換做往日,定是不會讓他背着在巷子裏行走,可今天受了不少苦,入城後便迷迷糊糊睡着,連把她從車上背起來都沒發覺。
動作輕盈的越過院牆,把她放在的閨房的床上。
臉頰殘存這幾乎绯色,看起來如嬌花弱柳,察覺回到床上,迷迷糊糊的捏住了被角。
借着燭火打量許久,擡手輕柔拂過臉頰,卻換來一聲不樂意的呢喃,似乎在夢中依舊反抗着某個大惡人。
曹華搖頭輕笑,起身關上了房門。
在内城巍峨樓宇間起起落落,朝着侯府行進。楊樓街和踴路街在内城東西兩側,以前都是從東角樓繞半圈來回,中間是王侯将相的府邸。
今天回來的晚,繞路比較麻煩,便按照兩點之間最短的路線行進。經過幾個月的恢複訓練,身體估計恢複到巅峰時期五成的水準。按照寒兒的說法,以前可以徒手無聲無息翻越城牆,他現在隻能翻個院牆,這飛檐走壁的功夫還得練。
下午回城的路上,發生了點小插曲。
經過城外駱家莊的時候,遇見兩夥人在幹架,都是當地的村民,好像是因爲一塊地的歸屬出了矛盾。
陳靖柳性子保守又嫉惡如仇,遇上冤屈之事自然是要管到底。可她沒有官職,隻能望向剛剛欺負過她的惡人,還說“你爲民做主,方才的事兒便既往不咎了..”,一副不管以後就反目成仇的模樣。
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輪不到黑羽衛來管,但他正巧遇上,又占了人家姑娘便宜,想了想便答應下來,反正不是啥大事,明天帶人過去一趟即可。
在各家朝臣的房頂上輕盈起落,動作還比較生疏。
偶爾腿軟沒站穩,從房頂掉下來落在人家院子裏,便掏出黑羽衛腰牌說句‘追查逆賊,順路經過’,倒也沒人敢不信。
一路翻牆過院來到禦街附近,也就吓暈了兩對賞月的小兩口。
禦街王侯紮堆論奢華遠超楊樓街,但地處宮城正門,朝臣每日來回得莊重大氣,并沒有勾欄妓坊,商戶賣的也多是絲綢丹青等雅物。
即将入冬的緣故,布商自塞北運來的狐裘頗受豪門夫人追捧,檔次高的哪怕價值千金,也擋不住愛美之人趨之若鹜。
曹華在飛檐上起落,經過一家布莊時,瞧見下方人頭攢動,不少豪門夫人都帶着萬寶樓定制簪子,便也停下來打量了幾眼。
頂端的手藝人沒有古今之分,現代工匠燒出來的瓷器,不一定比的上幾百年前官窯瓷器,其他行當也是同理。能把布莊開在皇宮正門的禦街上,制作的狐裘已經可以用巧奪天工來形容。
此時些許個豪門夫人結伴品鑒,眼中多有喜愛之意,但面對一件狐裘三千兩白銀的天價,還是有些遲疑。
顯然,和萬寶樓一樣,這布莊也不是給平民百姓開的,隻有兩件還不講價,愛買不買。
曹華略微琢磨,汴京的冬天比江南冷的多,便讓附近萬寶樓分店的掌櫃去把僅有的兩件狐裘全買走了,拎着繼續往侯府趕去。
因爲狐裘占地方,用上好布料包裹,遠遠看去,倒像是個飛賊扛着個大包,在房頂上起起落落。
禦街距離武安侯府并不遠,曹華剛剛來到後門外的大樹上,準備翻牆回到家裏,便聽到機括響動。
他目光微凝,覺得聲音很耳熟。
繼而,便是‘嘭’的一聲巨響。
院牆後噴出一條火蛇...
“我靠——”
“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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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鍾之前。
趙天洛身着鵝黃宮裙,梳婦人髻,坐在書桌前,看着最近管事遞上來的賬冊。
坐久了略顯疲憊,她揉了揉眉心,便合上賬冊起身走到窗前,欣賞着外面的月朗星稀。
丫鬟偶爾經過,遠遠的便俯身行禮,安靜平和,與往日在王府沒什麽區别。
嫁爲人婦後,哪怕貴爲公主,她也不能再經常獨自跑到詩會這種地方遊樂,半個月下來很少出門,稍微有些悶得慌。不過成婚的女人都是這樣,藏在深宅大院之中,等那天習慣了就好。
府中收購了一些産業,田地房産之内,全是她自己打理,曹華則住在隔壁院落,每天一起吃飯,偶爾走走親戚,逐漸有了微妙的平衡。
她不願打破這份平衡,至于能保持多久,誰知道了。
夜風襲來,帶着幾分涼意。
趙天洛緊了緊衣領,看着窗外荷塘略顯出神。
嬷嬷胡蘭帶着丫鬟,端着托盤來到屋裏,瞧見公主站在窗前,上前叮囑:
“公主,京城比江南冷的早,當心着涼。”
“知道了。”
趙天洛坐回書桌前,從胡嬷嬷手裏接過紅棗羹,拿起銀勺抿了一口,便放在了一邊:
“以後不用熬了,我吃不下。”
胡蘭曾是康王的丫鬟,此時輕聲勸慰:
“傳宗接代是大事,王爺來了書信,特地囑咐過婢子...”
趙天洛微微蹙眉:“我自有分寸,才成婚半個月,急什麽。”
胡蘭不好再勸,讓丫鬟把湯羹端了下去,在屋裏站了少許,才蹙眉道:
“公主,有些話...婢子不知該講不該講...”
趙天洛眉梢微挑,偏過頭來:“有話就直說,不該講就别講。”
“婢子知錯。”
胡蘭看着公主長大,知曉公主出生帝王之家,脾氣又和當朝太後如出一轍,不喜歡下人說話遮遮掩掩。
可有些話,确實得思索再三才能開口。
胡蘭沉默片刻,走到書桌前,輕聲道:“婢子今天去寶塔寺燒香祈福,不曾想在寺廟裏,瞧見曹驸馬與一女子...”
胡蘭把今天所見的情況,複述了一遍。
趙天洛安靜聆聽,待她說完,才皺了皺眉:“那姑娘長什麽樣?”
胡嬷嬷回憶了稍許,沉聲道:“不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容貌倒是不錯,看身段是個好生養的...”
趙天洛恍然:“是陳侍郎的女兒陳靖柳,我見過。”
胡嬷嬷一愣:“公主知曉此事?”
“第一次和相公遇見,便是在楊樓會上,相公因爲陳姑娘的事情大發雷霆。當時我袖手旁觀沒有制止書生的言行,導緻陳姑娘被打了一耳光,相公當時還對我發火來着...”
趙天洛說了幾句,覺得當着下人講這些不好,便輕輕擡手:“下去吧。”
胡蘭眉頭微蹙,本就是公主的教習嬷嬷,此時認真起來:“公主既然知曉,豈能坐視不理,曹驸馬本就性子桀骜對公主不恭敬,若是其他狐媚子...”
啪—
趙天洛手掌輕拍桌面。
胡蘭連忙欠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書房中安靜下來。
趙天洛坐在書桌前,想了想,從身後書架上取出了一本冊子,是曆次詩會上出名的詩詞,由蘇幕統計,她經常在詩會上露面,雖然對詩詞一道不熱衷,卻也收藏了一本。
翻開詩集,在裏面尋找了片刻,終于翻到了那首署名爲‘陳清秋’的《過惶恐灘》。
趙天洛仔細打量,眉梢微蹙,帶着幾分疑惑。詩才能與尉遲虎媲美的陳清秋,忽然寫出一首千古名篇,所有人都不信,但至今沒有找到背後的人。
她自幼心思聰慧,對權謀之道耳聞目染,曾經分析過,可能性最大的确實是皇兄趙楷,才氣、地位都匹配,可趙楷沒有動機。
上次在太後壽宴,忽然産生了幾分疑惑,隻是猛然來了個晴天霹靂,讓她來不及琢磨。
此時聽到胡蘭的話,再看這首詞...
趙天洛思索稍許,合上了詩集,起身前往隔壁的院落。
華燈初上,府中的丫鬟家丁大都回了屋子休息。
四個王府護衛手按腰刀,在黑羽衛的包圍圈中尋找賊人,如果世上有連花瓶都不如的東西,恐怕就這四個王府高手。
趙天洛來到隔壁的院落外,側耳聆聽,發現裏面傳來:
“自摸,清一色滿碼,寒兒姐輸五十文,嘻嘻嘻...”
她在院口瞧了一眼,卻見曹華的兩個丫頭和寒兒坐在亭子裏賭錢,曹華并不在院子中。
堂堂武安侯府,聚衆賭博顯然有失體統。
趙天洛看了兩眼,最終也沒說什麽,轉身走到後宅院牆邊上,拍了拍手掌,呼喚貼身護衛過來。
啪啪—
院牆後面腳步匆匆,三名黑羽衛在王府護衛毫無察覺之時,落在了院牆下,爲首的荊鋒恭敬擡手:
“公主有何吩咐?”
趙天洛見狀一愣,沒想到自己護衛這麽不機靈,心裏不僅暗罵一句‘四個飯桶’。
不過嫁入侯府,曹華的人就是她的人,她也沒有再呼喚護衛,輕聲詢問:
“荊虞候,你們都督還沒回來?”
荊鋒略微思索,搖了搖頭:“都督向來高深莫測,卑職自是不知道去向,不過典魁司中并未傳來消息,想來不是在外面禍害人。”
荊鋒畢竟江湖人出生,初來乍到,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
兩個黑羽衛聞言一個趔趄,額頭頓時滾下冷汗。
趙天洛輕輕點頭:“那就好,回來之後和他說一聲,讓他到我房間...我書房來一趟。”
“諾!”
三個漢子眼神怪異,顯然是想岔了,不過表情嚴肅而認真,看不出半點異樣。
趙天洛轉身準備回房,卻見荊鋒的腰上有個皮套,裝飾精美,裏面插着根燒火棍。
她在江南時經常跟随康王去廂軍駐地走動,自幼想振興大宋趙氏,對軍伍的了解遠比詩詞多。
黑羽衛是天子近衛,制式裝備爲官刀、魚鱗甲、手弩,其他東西按照個人習慣自帶,什麽亂七八糟的都有,不過隻在領命外出時攜帶。
趙天洛從未見過火铳,略顯好奇:“荊虞候,你腰上挂的是什麽?“”
荊鋒眼中露出幾分自豪,從腰上取下皮套,遞給趙天洛:“此乃典魁司巧匠制作的獨門暗器,黑羽衛虞候都有一隻,名爲‘火铳’,不過這名字太拗口,兄弟們都管它叫‘大地驚雷’。”
“大地驚雷?”
趙天洛仔細打量,皮套做工精美,還有個卡扣。
拔出燒火棍,上面刻着一隻麒麟,金燦燦的頗爲好看,還有‘大宋昭鴻元年制’的字樣。
她本想看看管子裏裝的什麽,荊鋒卻急忙擡手:“公主,這玩意威力甚大,二十步内堪比強弩,萬萬要當心。”
趙天洛會騎馬射箭,聽見‘堪比強弩’,有幾分好奇:“該怎麽用?”
荊鋒上前耐心指導:“和手弩差不多,把這個擊錘掰開,然後按一下即可。”
趙天洛似懂非懂,持着火铳,依言掰開擊錘。
周圍沒有假人,她左右看了看,對準院牆外的樹幹扣動扳機。
嘭——
火舌噴出,巨響把她吓的一抖,還沒來得及驚歎,便聽到一聲怒喝:
“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