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晉峰沒來由地心頭一喜,他自己都不知道喜什麽,但是就是有一種什麽都搞定了的感覺,連忙說道,“快請入花廳!我這就過去!”一邊說着周晉峰一邊招呼旁邊服侍的丫鬟趕緊給自己換官服。雖然來的不一定是真髡,但是能被派來當使者的人肯定也是假髡中位高權重的“科長”了,雖然說不知道對方的品級,但是以對方深受真髡的信任,怎麽也應該給足面子,因此他決定穿着官服去會客,至少表示自己的尊重。
他一邊穿着衣服,心裏卻是思緒萬千,髡人的使者此來到底有何用意?是願意去山西?還是不願意?若要是不願意倒也就一勞永逸了,但是如果是願意呢?俗話說無利不起早,髡人可都是實打實的滿腦子做生意的人,不管幹什麽,肯定優先考慮的都是利益。這群髡人又一點兒都不缺錢,應該不會爲了區區銀子去山西平叛,即便是他們真的吃飽了撐的想要出兵賺銀子,那也是官府給不起的,不論是安允官府還是北海巡撫衙門,肯定是掏不出這麽一筆錢的,人家髡人光是每年給安允的“土地租借費用”都超過三千兩,北海縣的主簿大人連三千兩開拔銀子都湊不出來,後面的就别想了。那麽髡人到底需要什麽樣的利益呢?他腦海裏忽然冒出了當時髡人和李喜珏談妥的那份休戰協定,髡人要的是人力和土地使用權,他們僅僅憑借這兩樣,就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裏把那個烽火台旁的原始森林和荒灘變成了今天讓他覺得夜不能寐的東方港。這樣一來,他能夠想到的隻有一點,那麽髡人肯定是想要更多的土地使用權,或者說直接擁有土地所有權。
想到這裏,周晉峰胸口不由得忽然一緊,覺得出氣都有些不順暢了,連忙拍了拍胸口,身邊的丫鬟吓了一跳,連忙用小手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了好幾下,這才讓周晉峰順過氣來。
剛才那一瞬間,周晉峰腦海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堪稱凄慘的景象,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被五花大綁,頭上的烏紗帽也已經被摘掉了,正跪在金殿之上,身邊的百官們一個個怒發沖冠,皇帝則橫眉怒目盯着自己,然後大喝一聲,“推出午門外斬首示衆,全家流放充軍!”他此刻不由得一身都是冷汗,這時才突然想起來,髡人現在所有的土地使用權其實已經突破了武朝底線。此刻的髡人所占據的東方港早已俨然敵國之态,無論是安允還是安南,百姓都不能随意進入,必須要經過一系列的“健康檢查”還要辦理所謂的邊防通行證才能進入。當時的停戰協定中所說到的可以由髡人創辦一支鄉勇,人數在六百人以下,可是現在看來,這支“鄉勇”人數早已超過一千人,并且不僅全部裝備那種打得又快又準的火铳,還裝備有能夠上天下海的各種大型裝備。開玩笑,這哪裏叫鄉勇?就算是現在武朝最精銳的禦林軍也遠遠比不上這支“鄉勇”啊!
這群髡人剛來之時就已經是銳不可當之勢,此時已經有了如此衆多的鄉勇之助力,又有大炮巨艦,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别說是安允安南的兵力,就算是集結兩廣雲南的兵力外加土兵,也不見得能夠奈何得了這群髡人。現在如果追究起來,任賊自流,養寇自重的帽子早就扣到頭上來了,更别提自己私庫裏還有那幾萬兩銀子,都是沒辦法洗白的事情,因此想要繼續好好過下去,讨好髡人不要讓他們四處亂打驚動朝綱之外,還要想辦法慫恿這些髡人去山西平亂,以他們的力量大敗流寇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這樣就肯定能夠立功,引起皇上的重視,自己就能想辦法幫他們洗白,把自己“養寇自重”的行爲洗成憂國憂民,将髡人洗成忠君愛國的勇士,這樣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沒準還能立功讓自己升官呢。他想到這裏,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不論髡人提出什麽樣的要求,自己一定得答應,無論如何都要慫恿髡人北上平叛才行。
“周大人到,”随着呼聲響起,花廳裏坐着的人連忙站了起來,朝着門口的方向,周晉峰穿着一身官袍鄭重其事地從門口走了進來。屋内站着三個人,都是差不多的髡人打扮,不過從樣子看上去應該都是假髡,他周晉峰和許多真髡打過交道,真髡的言談舉止中充滿着說不出的自信和莊重,是那些本地收納的流浪漢或者短工裝不出來的,就算是有讀書人在這裏,舉手投足之間雖然與那些土包子有着本質區别,但是似乎還是比不上真髡那般。
“周大人好,我是……”爲首一人首先向周晉峰拱手行了個禮,說出了一長串的話,雖然周晉峰知道他是在用官話介紹他自己來自于什麽部門什麽崗位,但是他就是一個詞都聽不懂,他當然知道現在不能露怯,因此假裝聽懂了的樣子笑眯眯地跟那人點了點頭,“還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免貴姓蘇名甯。”那人畢恭畢敬地說道。蘇甯是安徽某地來的逃亡農民,他祖上在鳳陽,原本還有點家底,因此早年也讓他念了書,但是由于幾年前的一場幹旱和一場暴雪,第二年再來了個洪水,将他家的兩百多畝地的收成給沖了個精光。原本他家裏的糧倉裏還有幾千斤糧食,但是因爲洪水中被浸泡來不及處理,等到發現時已經全部黴壞無法食用。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家裏的老人又一病不起,好不容易把家裏的積蓄花得差不多了才治好,卻沒料到自己的遠房伯父一家惦記上了自己的土地,愣是僞造了一份借據,勾結了縣衙裏的書辦,把蘇甯家的兩百多畝地給過戶到了自己名下,然後等到秋收之時連地帶收成一起搶了過去,愣生生把家裏的老人與長輩氣死了好幾個,然後又因爲無糧可交将他家裏幾兄弟和父親抓到衙門站籠,兩天下來父親又氣又累沒扛住站死在衙門門口,徹底宣告了他蘇家的破滅。
他氣憤不已,找了幾家親戚借了錢想要去府縣告狀,半路上被攔訪,判了個充軍新疆,半道上逃了出來,知道了與官府不可敵的他跟着一股流民向南走了不知道多遠,最終到達了安南,流浪于北海縣城時忽然聽說南方來了一群海賊,正在大量招募流民做工,于是乎就跟着一塊兒到了東方港“投了髡”。
到了東方港,他才第一次實際地感受到了“知識就是力量”,更充分感受到了東方港的元老們對“知識份子”的善意,原本就認字的他接受了快速的培訓班課程,很快就在文宣部擔任了一個宣傳幹事的工作。
不久前他還遭遇了一場讓他至今還心有餘悸的事情,就是他在張貼元老院關于禁止攻擊黃鼠狼的通告文書時被一群歸化民圍攻,在他甚至沒弄明白怎麽回事的情況下竟然被這些歸化民污蔑爲“黃鼠狼精”,不僅群情激奮要打死他,甚至還要求在警察總部把他當衆剝皮。如果是放在武朝,他基本上就是死定了,因爲官員爲了平穩民心,一般都會照顧老百姓的要求,既然要剝皮,那就剝皮好了,隻要不剝當官的皮就好。但是他卻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元老,那元老首先是宣稱看出了自己是個黃鼠狼精,然後說要送自己到警察總部,然後又表示将要按照歸化民的要求将自己當衆剝皮。但是到了最後,卻又用“黃鼠狼放毒屁”的詭計把圍觀群衆都吓跑,然後就放了他一命。
這位姓魯的元老雖然看起來年紀不大,但是對于人性的把握卻是非常熟練,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是牢牢地抓住了老百姓的弱點,看起來他跟着老百姓一個鼻孔出氣,但是暗地裏他卻是把這些老百姓玩弄在股掌之上,最後還覆手翻雲,把自己輕而易舉地救了出來。這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想要拜那個元老當師傅,不過那個元老搖了搖頭,讓他多學習一些東西再說。雖然沒能當成元老徒弟,但是那個魯首長跟他做了保證,如果他能夠在今年拿到三級文化培訓證書,同時拿到文宣部高級宣傳員稱号,就會收他做徒弟。
蘇甯的名字滿足了元老們的惡趣味,但是卻不是來自于元老們的“面目全非腳”,這名字真的是他父親請人取的,爲的是圖一個全家安甯的彩頭,不過沒能實現罷了。現在這個十八歲的蘇甯不僅年輕記憶力接受力強,同時又接受過最初的識文斷字教育,因此可以稱得上“前途無量”的一批人,又是在最需要人的一六二九年加入的歸化民,自然是真正的前途無量了。但是魯奇不接收這個徒弟也是有原因的,現在的魯奇剛剛從醫院出來不久,之前又因爲和元老院的不少元老有“沖突”,因此即便是在北上支隊中立下了赫赫戰功的他在元老院裏并沒有多少實權,如果現在收了這個徒弟,能用來幹什麽?能教他什麽?如果魯奇現在收了這個徒弟,等同于是斷送了他的政治前途,現在不收他,不僅能夠保護他,也能讓他覺得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以後好歹會有知恩圖報的機會,因此無論蘇甯怎麽求,魯奇也堅決不收他爲徒。
蘇甯見到周晉峰進來,示意身邊的學徒把一份厚厚的文件遞給了縣令,“大人,這份文書是我中國元老院執委會對于出兵北上平叛邀請的答複,還請大人過目。”
周晉峰連忙伸手結果,雙手打開來仔細看了看,裏面提到的東西的确有不少,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文件中沒有任何地方提到了有關金錢的事情,髡人最關心的就是軍糧問題,向他詢問有關糧道的問題。他當然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糧草,餓着肚子的軍隊是不可能打勝仗的,如果不能保障糧道暢通,根本就不可能将軍隊送出去打仗。中國人能夠想到這些,看來對于行軍打仗還是蠻有經驗的嘛。
他接下來往下看,中國人還提出了建議,希望在山東地區借一個大型港口給中國軍隊臨時使用,用于裝卸部隊和戰鬥物資以及糧食補給品,這個位置由武朝提供,但是中國方面希望能夠選在膠東的膠州灣。中國人還在信中提出了解釋,從山東的膠州灣到山西,道路條件比較适合,又不在渤海灣與遼東對望,因而不會影響到武朝對遼東的補給。膠州灣内水深适合大型船隻進出裝卸物資,又能夠避風,适合用于補給運輸船靠近和裝卸。
周晉峰看到這裏,心裏不由得暗暗心驚起來,僅僅是看到他們選擇這膠州灣作爲港口裝卸物資和部隊,就已經能看出中國人對于武朝早有預謀,他們雖然身處武朝最南端的安南省,卻對于處于遙遠幾千裏外的山東山西情況都如此熟悉,要知道剛開始他們這些官員在北海開會時還有不少人連山西在哪裏都不甚明了,而中國人卻連哪些地方适合大型船隻卸載物資都已經有很深刻的了解了。
周晉峰繼續向下看去,下面并沒有奇怪的要求,隻有一點讓他有點棘手,那就是“中國軍隊在戰鬥中抓獲的俘虜,應該全部由中國方面來進行處理,中國政府保證這些俘虜不會留在武國,更加不會再在本地對政府造成損害。”這是什麽意思?他知道中國人對于人力有着無窮無盡的渴求,但凡是健全的人,他們一個不落全都收納,現在在山西的亂軍足有十多萬人,這些中國人吃得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