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勁起,長草熏黃。越往北方,草原深處的秋色,又要比别處更加濃重的多些。如果是往年的這個時候,生活在這裏的人應該忙碌着牧牛放羊,漫山遍野都是胡笳之聲。這些不事生産的胡人和蠻族人,一年到頭唯一的收獲,也許就是這些牛羊和牧草了。
隻以此維持日益龐大的族群,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想要讓那些婦孺老人能夠安穩的生活,繁衍生息,以便讓自己的族群能夠更好的生存下去,就需要青壯年們付出加倍的努力。
天生萬物,弱肉強食。老天爺沒有絕對的公平,也沒有絕對的不公平。不管是怎樣的物種,總能夠找到自己的活路。瞎家雀兒還不會餓死呢!更何況天生蠻力的族群。對于胡人來說,他們最擅長的手段自然有,那就是強橫的掠奪。
既然有更簡單的辦法可以生存,爲什麽要去勞心勞力的發展生産呢?也許,自從他們的祖先開始盤踞在這片北方大地上之後,這樣的認知已經貫穿了數百年。
從最開始的茹毛飲血,裹草爲衣。到逐漸懂得打造刀劍利器,用來捕獲獵物。而再到後來,他們馴服了野馬,在這片鋪滿了長草的大地上來回馳騁,成爲廣闊草原的主宰者。而他們的野心和貪婪,也随着越來越大。
天生蠻力,勇敢善戰的草原胡人,就應該成爲這個天下的王者!生活在各處的其他族群,自然應該來頂禮膜拜,乖乖順服。多少年來,這種狂妄驕傲的信念,充斥在每一個胡人勇士的心中。
天下之物,任我索取!長刀鐵蹄,何人敢拒?
毫不誇張的說,在這将近一兩百年的時間裏,胡人族群的生活保障,基本都是靠征伐掠奪得來。彪悍的勇士們騎着戰馬蜂擁而去,幾乎每次都是滿載而歸。不管是生活在他們東邊和西邊的一些蠻族部落,還是南邊的鄰居即那些中原諸侯們,都擋不住他們的騎兵和鋒芒。
胡騎出動,煙塵漫天。凡所到之處,盡皆劫掠一空。而那些與之爲敵的諸侯軍隊,大多都是被殺的落花流水,四散而逃。久而久之,胡人騎兵被稱爲北方的蒼狼,其令人駭怕之處,可止小兒啼哭,也不爲過。
也許,這些年來讓他們受到唯一的挫折,就是在趙國人的手中經曆過幾次慘敗。在趙國邊境的數次大戰,胡人基本都沒有得到什麽便宜。他們即便是越過燕山,也很快就被趕了回來。這成爲所有胡人耿耿于懷的一種恥辱。更成爲他們刻骨于心的仇恨。而這種情緒,在曾經有機會與趙國人戰場拼殺過的那些胡人騎兵心中尤其強烈。
世代繼承的仇恨,很難得到化解。年老或者因傷不再上戰場的胡人,會把這種仇恨灌輸給他們的兒子,更年輕更兇殘的勇士接過他們手中的刀,騎上戰馬,披上甲胄,繼續去戰鬥,直到去徹底屠滅頑強的敵人爲止。
斜陽西下,天邊晚霞。大約再有兩個時辰就暮色降臨了。名叫莽六的草原漢子直起身來,伸了伸略顯佝偻的駝背。他看守的羊群有好幾千隻,出來這大半天,它們在草坡下都已經吃的飽飽的。再過一會兒,就應該招呼起來趕着回那邊的部落帳篷去了。
莽六也曾經是骁勇善戰的騎兵,在從前的時候,數次跟随着胡王和将軍們踏出草原,爲部落去四處搶奪。如今年紀大了,再加上身體的傷殘,不得不和許多同樣的胡人一樣,退出戰場,留守草原。而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也許唯一的用處,就是牧牛放羊,替部落維護日常的生活了。
昔日的那些榮耀早已淹沒在殘陽中,莽六抖了抖身上的枯草,起身打聲呼哨,開始去驅趕牛羊。遠近聲音相和,那是和他同樣的放牧者們,也準備驅趕着牛羊回部落了。
秋色中的殘陽和晚霞,鋪滿半邊天空,格外壯麗。這些如血的顔色,讓這個傷殘的胡人忽然想起那些曾經縱馬拼殺的歲月。隻不過,這樣的機會已經永遠不可能再有了。胡王這次親自帶領騎兵南下,他就曾經站在這草坡上親自目睹那千軍萬馬奔騰而去的場面,那一天,可是激動的老淚縱橫呢!
無論是他,還是其他所有留守的胡人。他們都無比相信親自出征的胡王會取得絕對的勝利。彙集數十萬草原勇士的這次戰争,勝過這些年來所有戰争的規模。最精銳的戰士,最彪悍的戰馬,最犀利的刀甲,爲了組織這次至關重要的戰争,胡王摩珂幾乎動員了他能召集起來的所有力量。如果這樣還不能屠滅敵人,那麽草原胡人就不配再稱得上蒼狼和神鷹的稱号!
如果早先幾年組織如此規模的大戰,那該多好啊!
莽六在心中歎息一聲,無奈的揮了揮鞭子。那時候他還能橫刀上馬,去追随胡王拼殺。可是現在,他的刀已經生了鏽,身體又老又殘,也隻能在心裏想想那種千萬馬蹄奔騰的雄壯了。
已經走下半坡的莽六,耳朵裏忽然好像聽到有些順風而來的呐喊。他不禁微微一愣。順着聲音所來的方向看過去時,卻是在草坡東南那邊的另一座土山丘上,有人驚慌失措連滾帶爬的跑下來,邊跑邊雙手揮舞亂喊亂叫着什麽。隻不過,因爲相隔距離太遠,卻根本聽不清喊的是什麽。
莽六剛開始也沒太當回事。這裏是草原深處。方圓數十裏之内聚集着五、六個較大的部落。雖然說年輕的勇士們都已經随着胡王出征了,但有他們這些百戰老兵留下來守護,也不會有什麽意外發生。百年以來,還從來沒有敵人敢随便進入草原呢!如果說有危險的話,那也隻不過是狼群的威脅,成群結隊的狼會出來拖走牛羊,甚至傷害部落民衆,這些倒是不可不防。
然而,作爲經驗豐富的胡人,莽六用力的嗅了嗅鼻子,風中卻根本就沒有狼群的氣息,反而似乎有一種曾經熟悉的殺伐之氣傳來。莽六連忙分開草叢,趴下把耳朵貼到地面上,在下一刻,他臉色大變,猛然跳了起來。然後轉過身,又急速的跑上了草坡頂端。站在高處似乎聽得清楚了些,他的臉色越來越煞白。因爲就在這時候,随着那聲嘶力竭的示警喊聲,這位右腿傷殘的胡人已經隐隐約約看到了長草盡頭似乎有黑色的雲層卷地而來。而他的耳朵裏,也終于聽清了滾雷落到地面的聲音。心髒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兒,他也拼命地喊叫起來!隻是,因爲驚恐而發出的聲音,卻似狼嚎而不類人聲了!
“快跑啊,有騎兵殺過來了!趕快讓部落的人準備禦敵……快快快!”
幾乎與此同時,許多牧羊人都從或遠或近的地方跑了回來。而他們所看到的景象無疑都來自同一個方向。
殘陽如血,雲層低垂。最後的霞光渲染着這片草原大地,半邊天空和地面似乎都被塗成了鮮血的顔色。而就在這般奇異景象相反的方向,有無數身披黑色铠甲的騎兵,催動戰馬,踏碎長可及膝的深草,朝着這如同燒起烈焰的地方殺來。
莽六顧不得其他人,更顧不得到處亂跑的牛羊。他一邊跑着一邊扔掉鞭子,拔出随身所帶的刀來。前面不遠處的平坦之處,有一條蜿蜒流過的河水。而圍繞着這條河兩側的部落,就是他和許多人的族群所在地了。
大約已經聽到了示警,河岸兩邊的五、六處部落,也開始慌亂起來。裏裏外外大聲的叫喊,奔跑晃動的人影,以及開始出現的刀光……身爲勇敢的胡人部族,他們從來不畏懼任何敵人。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留守的人也能很快組織起來作戰。
莽六略微松了一口氣,這些部落大約有數萬人口,而像他這樣可以作戰的留守者如果集合起來,大概也還有好幾千之多。這樣的一股力量,已經足以保護部落民衆的安全了。
然而,這個胡人想的太樂觀了。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到,這次深入草原殺過來的究竟是怎樣一支可怕的軍隊!在這平坦的草原上,秋風飒爽迎面而來,令人精神大振。黑色騎兵隊伍簡直如虎添翼。他們的速度如同飛起來一般,馬蹄如雷,刀光似雪。平卷過草原緩坡,再次出現在胡人眼中的時候,已經是旌旗獵獵,殺神降臨,遮天蔽日。
聽到身後激蕩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快要跑到河邊的莽六猛然停步轉身,而和他一樣從各個方向跑回來報信的那些牧人們,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也許,用這數十把刀和悍不畏死的身體,可以暫時爲部落的人提供一點兒迎戰時間吧!
隻是,他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帶着必勝信念而來的虎贲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
沖在最前面的少年将軍黑色披風飛揚,他手中的長槊橫掃而過,好幾個阻攔馬蹄的家夥就飛上了半空。
“是趙國騎兵!……完了,草原的浩劫啊!”
口噴鮮血身在半空的莽六,隻來得及轉過這一個念頭,便氣絕身亡了。而在他的腳下,千萬鐵騎正飛踏過河,水花四濺,殺氣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