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激烈的大戰正在醞釀中，也許是秦國軍隊還沒有調派部署完畢。第一天，城外竟然很平靜。從早晨一直到暮色時分，秦軍并沒有出動過來挑釁，也沒有其他方面的風吹草動。雖然守城者并沒有因此而放松警惕，卻也暗中松了一口氣。

無論怎麽說，大家對于趙王信任歸信任，可是如同他所說的那樣，輕描淡寫就能打敗秦軍，卻終究都不太敢相信。齊國将軍和他的部下們一點兒都不敢松懈。就連蘭陵君也一直守在城頭，披甲執劍，和他們在一起。現在大家同舟共濟，也無需再講究那些身份了。

而就在暮色蒼茫籠罩城頭内外的時候，他們都幾乎同時聽說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有人自東城門而入，正受到趙王的親自接見。而此人非别，就是被秦國軍隊追殺的尚雲白!衆人面面相觑，尚雲白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進入洛城，這背後所代表的東西無疑非同小可。

“趙王……真是太厲害了！呵呵！”

蘭陵君田無昭又一次發出由衷的贊歎。困坐愁城，反手之間，就讓統帥十萬大軍的當世名将走投無路，這種手段，簡直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整個天下，他到底已經提前做好了一個怎樣的布局?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恐怕無人可窺其一二。由此，越想越感覺此人的深遠和可怕。

而比他還要閱盡滄桑的季默，則隻是歎了口氣，什麽話也沒有再說。大河奔流，英雄輩出。面對這樣的後來者，他還有什麽話好說呢？也許，唯一的慶幸，是趙王楚江眠對洛城的大周王室一直保持着敬意。即便是在天子身死之後，他的這種态度也未曾改變。王室成員都得到了很好的照料。這讓匆匆趕回來的季默安心不少。雖然不知道未來究竟會如何，但他始終相信，這個懷有悲憫情懷的年輕人，是不會做出什麽太過分事情來的。

而站在稍遠處的無憂公主，卻悄悄地轉過身去，不讓人看到自己眼中閃現的光彩。她早就知道，他是整個天下蓋世無雙的英雄!無論是怎樣厲害的名将，在他的面前，也隻有束手就擒，甘拜下風。

所有的守城将士，也都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投向城内的方向。因爲他們都知道，威名赫赫的一代名将尚雲白，此刻就走在城内的某條街道上，去與趙王會面。

但這一次，他的身份不再是氣吞萬裏如虎的将軍，而僅僅隻是一個普通的階下囚而已。

暮色沉寂，明月初升。月光籠罩在紫宸宮的重重宮殿上，散發出慘白的光芒。這座曾經位于天下中心的王宮，一半仍然保持着原先的面貌，而另一半，卻因爲前幾天的那一場大火毀于一旦，殘磚碎瓦，顯得破敗不堪。

第一次站在這座王宮中的尚雲白，心裏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難道每一個輝煌王朝的最後，都會如同大周王朝這樣而落得一個尴尬的結局嗎？王族困頓，天子崩亡，宮殿毀滅……如果這樣周而複始，人間的一切功勳又有什麽意義呢？“雲白将軍在想什麽呢？”

一個清淡的聲音自對面響起，打斷了尚雲白的沉思。他擡起頭，被月光拉長的身影正從一座宮殿後轉出來。雖然看不太清楚，但他也可以想象對方臉上所帶的笑容。這位已經失去軍隊的名将歎了口氣，苦笑着無奈回答道。

“我在想，上次趙王請我喝了一壇世上最貴的酒啊……爲什麽？！”

聽到他的問，已經走到近前的楚江眠哈哈大笑起來。事到如今，他也不必再隐瞞自己的那點兒小伎倆。雖然在整個布局中這種小手段不值一提，起到的作用并不算太大。但無論怎麽說，尚雲白的怨氣是有理由的。

“走吧!到上面去，那裏眼界開闊。我會好好回答将軍的問題。”

尚雲白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後登上高高的露台。這座露台建在紫宸宮的地勢最高處，果然空氣清新，眼前開闊。從這裏四處張望，整個紫宸宮和半座洛城都幾乎盡收眼底。尚雲白撇了一眼四周，卻隻見跟着趙王而來的那些千機閣諜士們都守在遠處，并不跟随近前。他心中倒是有些佩服楚江眠的膽量了。

“趙王，如今我已成爲階下之囚。今夜的酒，卻是再也喝不起了呢！”

露台上的明月光中，兩個人沉默片刻。尚雲白首先開口。他已經看到楚江眠手中拎着的一個小酒壇子。以爲他又要請自己喝酒。隻是今夜他前途未蔔，确實已經沒有那個心情了。隻不過，他顯然會錯了意。卻隻聽到對方輕輕說了一句。

“将軍，這酒不是給我們兩個人喝的。”

尚雲白有些愕然的看着楚江眠，卻見月光照在他臉上，似乎有些與之年齡不相稱的肅然。然後，他親眼看到這位年輕的趙王把酒壇啓去泥封，擡頭看了一眼月光與星空。再低下頭時，語氣中已經略微帶了幾分傷感。

“這一壇烈酒是爲死去的人準備的……短短時間之内，數千人喪生在此。這些生命何其無辜！大戰當前，别無所有。我也隻能用這酒來超度他們的亡靈了。”

天地之間，清風過耳。尚雲白蓦然感覺心中有幾分異樣。他默然無語的看着楚江眠以一種十分鄭重的神情，把小半壇酒緩緩的祭奠在露台空地上。然後閉上眼睛，默哀片刻。

尚雲白也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心潮翻湧。戎馬生涯二十年，鐵血厮殺近百戰。無論是他殺的人，還是在戰場上雙方互相的損傷。這些年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人的生命爲戰争而死到底值不值得。不僅僅是他，所有天下諸侯的王侯将相們，恐怕也從來沒有人對普通生命有如此深厚的憐憫之情。

“趙王，他們都是戰士。戰士的使命就是沙場拼殺，死而後已……即便是我，也終有一天會戰死的。趙王又何須如此呢？”

“不!他們首先是人，然後才是戰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兒在後方等待，也都有自己的未了之事牽挂于心……沒有人願意這樣無怨無悔的死去!人生下來不是爲了戰争拼殺而死，更不是爲了替君王、将軍去賣命。他們應該開心的活着，像這天地萬物一般，生老病死，不受外界幹擾的自然繁衍生息……。”

尚雲白吃驚的睜大眼睛，他看着以一種十分正式語氣在訴說這些話的趙王，感覺不是自己傻了，就是楚江眠腦子有問題。

自從大周王朝以前的千百年來，天下芸芸諸生，自有貴賤之分。貴者，王侯将相，一脈傳承。而身份低賤者，又分三教九流，各承其司命。貴族永遠是貴族，卑微者也永遠是卑微者。賤者爲貴則所驅使，爲之去流血，爲之去戰鬥。隻有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僅有的榮光，也許才是他們唯一可以上進的機會。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人人都明白的事。

可是，趙王今天所說的話，卻無異于驚雷貫耳，讓初次聽到這些言論的尚雲白震驚不已。他不由自主打斷對方的話，以一種疑惑的語氣反問道。

“趙王這樣說，恐怕大謬!你是堂堂的王者身份，怎麽能用這麽卑微的語氣來尊重普通的士兵呢？更何況，這些死去的如果也包括天子、南漢王等人在内的話，那就太不公平了吧？他們的生命是不可能平等的……!”

“生命不分貴賤，人人生而平等!雲白将軍，沒有誰會天生該死，也沒有誰生下來就應該是尊貴的命!天地間的正确準則，應該是唯才是尊，賢者爲上才對!”

尚雲白目瞪口呆。繁星似海，明月胸襟。難道世間真的可以這樣嗎？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一種境界!而那些遠近的守護者們，早已經朝着露台上站立的身影躬身拜伏在地。有許多人已經激動的流出淚水。這個年輕人不愧是他們誓死追随的大王!隻憑着他能說出這一番話，便肝腦塗地，唯有以死報之爾!

半響之後，尚雲白拱了拱手，眼中露出真誠的神色說道。

“趙王的境界，非是我所能達到的。不過，天下洶洶，四分五裂……想要實現你的抱負，恐怕并非易事。”

“将軍所言，正是實情。所以，我需要志同道合者一起來實現這個目标。雲白兄可能幫我嗎？”

“哈哈哈!秦國從來沒有投降的将軍。趙王你找錯人了。要殺便殺，我絕無怨言!”

“我不殺你，我要你爲天下效力!”

“你說什麽……趙王?”

“雲白兄，我不是要你對我投降。而是留待有用之身，去爲天下蒼生開創一個從來未有過的新世界!”

“可是，這終究還是投降啊!還有别的理由來說服我嗎？”

“有!”

楚江眠一把抓住尚雲白的手。星河萬裏，俯瞰山河。他心中豪情陡生，大聲慷慨。

“天下興亡，誰主沉浮？宮阙萬間，終成塵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既如此，我願與君攜手努力，結束此興亡循環之歎!這個理由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