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間百年以來的傳說裏,大周王朝的開創時代具有許多神秘之處。而最爲人所津津樂道的,自然就是親自主持鑄九鼎的尚父和銘文洛書了。
尚父的真實名諱,世人大多不知。唯所知者,都是與他有關的赫赫功績。他的來曆并沒有明确的記載,甚至有人說他非凡間人物。在數百年前的那個輝煌國戰時代,尚父輔佐先王,誅除暴君,天下維新,乾坤重鑄,其功德無人能及。而大周王朝之所以能夠鼎立數百年之久,與他參與制定的各種制度是分不開的。正因爲如此,先王隐去他的名諱,隻以尚父尊稱。
隻不過,尚父留給大周王室和世人最大的謎團,卻并不是他的那些文治武功,而是他的來去無蹤。他不僅來到這個世間的時候無來曆可追查,而且離開的時候,也是倏然消失,幾乎是以一種無迹可尋的方式消逝在了這個世間。如果不是留在紫宸宮中的九座重鼎,還以爲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來過呢。
不知道是出于什麽目的,自從大周先王之後的王室,一直對關于尚父的事諱莫如深。各種史冊和典籍當中,也盡量淡化他的影響力。以至于幾百年後,關于這個人的一切,都隻剩下了一些傳說和模糊的影子,很少有人能夠再說得清他對于大周王朝曾經做出過什麽。
即便是天子季元,對于這些事也隻不過粗略知道個大概而已。所以,這些年來他十分苦惱。因爲想要探尋九鼎上的秘密,離開這些至關重要的因素,無異于緣木求魚,盲人摸象。
從很多年前就已經失去天子權威的季元,心中有一個最大的願望。那便是在有生之年,真正的了解一下他用手摸索了千百遍的這些鼎刻銘文,到底說了些什麽呢?他和許多人一樣心裏十分清楚,大周王朝的延續和複興,已經是再也不可能的事。而如果連這個願望都不能實現的話,那他不知道自己枉負這個天子虛名數十年,有沒有過一點兒意義!
爲了這個目标,他深居簡出,把外面的一切事都打發給王弟季默和大臣們處理。雖然說起來,他這個天子也沒有什麽太重要的事。但這也已經足夠看出他對于解開心頭謎團的決心。
然而,他數十年來消磨光陰所得到的仍舊是一團迷茫。而聚集在他身邊的那些聰明睿智之士,也終于逐漸老去,直至死亡。可是最終還是一無所得。即便是百甲子那樣的人物,好像也隻是知道一點兒大概,但他也并不确定。當初百甲子離開紫宸宮的時候,曾經對季元隐約透露過一些。
“世間興亡,循環往複。九鼎銘文,盡數預知……如果有人能夠解讀出這些文字圖形,恐怕那些輪回之數,便如同掌上觀文,清清楚楚了。”
百甲子的話,季元一直記得。他雖然明白,百甲子也許有些話還沒有對他明說,但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人生五十,而知天命。季元現在已經過了兩個五十了!他還有什麽看不開的呢?世間的生生死死,既然已經不再熒惑于心。那麽所剩下唯一關心的事,便是誰能夠接管大周王朝的江山社稷,重新号令天下九州呢?!
也許,他之所以硬撐着這口氣不死,就是爲了等這樣的一個結果,或者是說,等待一個人來給他真正的答案。他需要帶着這個答案,才能夠安心的走向黃泉路。
而老天爺終究沒有太絕情。現在,果然有一個人來到了他的面前。燈火搖曳的宮殿中,年輕的聲音低沉而平淡,似乎并沒有把這件事看的多麽重要。甚至在某些時候,可以聽得出對方語氣中的調侃意味。而季元的眼神,卻是越來越亮,他緊緊的盯着他,目光裏似乎有生命的火苗在燃燒。
“……大周王朝分封諸侯,是一個不得已的舉措。随着時間的推移,這其中的弊端也許越來越大,到最後終究導緻因此而滅亡。但在這個生産力低下的時代,不實行這種制度,天下民衆便永遠擺脫不了奴隸制度的影子。我的能力有限,也隻能建議周王先這樣做了……唉!天地浩蕩,吾生有涯。至于是對是錯,卻也顧不得了。”
第一座鼎的銘文很長。楚江眠認真的一句話一句話讀出來。殿外風起欄杆,滿天繁星。而殿内的燈火輝耀之下,看着在他曾經的另一段生命中無比熟悉的簡單字體和這些平素易懂的話,他好像看到了一個孤獨的靈魂在無奈的苦笑。那似乎是他的影子,又似乎是無數平凡人的影子。但終究不是任何人,那隻是一個幻境!一聲歎息從他嘴裏吐出來,已經疊加了千百年的重量!
天子季元沉重的連連點頭。想當初,王朝開創不過百年之後,就已經開始逐漸對諸侯失去控制力,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這當然是周王室的不幸。但對于天下芸芸衆生來說,卻終究徹底改變了從前的奴隸身份。他們成爲諸侯的子民,地位自然是大大不同了。
“那麽,大周王朝之後的天下,究竟是怎樣的呢?”
繁華落盡,已成過往。是非功過,無法挽回。現在的天子季元,已經沒有精力再去關心從前的事。他用熱切的目光看着楚江眠,壓抑住激動的心情,等待他告訴自己答案。楚江眠點點頭。剛才他大體看了幾眼,大略已經看明白一些。第一座重鼎上記載的是關于王朝制度的由來以及其他一些重要大事。而後面的幾座鼎上,則分别記載了以後王朝的更替興亡。雖然有些年代并不是那麽準确,但大體上來說,順序好像還都正确。看到當中甚至夾雜着一些橫七豎八的符号以及數字的時候,他的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這樣的九鼎銘文,果然是形同天書。要是在這個時代有人能夠看明白,那才是奇了怪了呢!
“大周因諸侯而亡。曆經春秋戰國之亂,秦統六合,重新彙聚天下,取而代之,正式開始封建王朝時代……。”
“等一等!你說什麽……你說的是西秦嗎?難道将來統領天下的人會是秦王?”
季元忽然打斷了楚江眠的話。他的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雖然長久以來流傳天下的谶語中,有着鳳鳴岐山,西秦王氣日盛的說法。但他内心深處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結果。秦國虎狼之士的暴虐由來已久。如果讓他們繼承了天下,那麽恐怕就真的生靈塗炭,遍地哀苦了。
“呃,陛下。如果按照鼎刻銘文所記載的話,大約就是這樣了。在不久的将來,秦國大軍将會逐漸消滅掉所有的天下諸侯,把這些土地以及人口都收入囊中。當然也包括中州和洛城這彈丸之地……在無數血雨腥風和累累屍骨上,秦王将受九鼎之禮,成爲九州四海新的主人。甚至他還會别出心裁的替自己取一個特别的名稱,宣稱功過三皇,德邁五帝。呵呵!陛下,我這樣說,你明白了沒有呢?”
看着楚江眠不動聲色而又雲淡風輕般的模樣,季元渾濁的眼神又感覺有些模糊起來。他吃力的擡起手臂,擦了擦眼睛,卻正發現這個年輕人抿起嘴角,用手掌輕輕拂過覆蓋歲月風塵的重鼎。在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錯覺,那些奇形怪狀的字迹,好像在這雙手掌下閃爍出灼灼的光芒。他挺直身體,又鄭重的問了一句。
“那麽,你會甘心嗎?”
在這座寬闊的宮殿裏,這句話問的非常突兀。但半躺着的殘燭老人和玉樹臨風般的後來者,卻都明白這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楚江眠笑了起來。面對着承載曆史滄桑的九鼎,一種無法言說的豪情自心底油然升起。在這一刻,他不想再有絲毫的掩飾。即便是天意如此,上蒼早已注定,那便逆天而行,又如何?縱然曆史的巨輪早已被固定了軌道,以個人之力想要強行扭轉,無異于螳臂擋車,可他偏要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因爲,他曾經答應過名叫楚烈的那老頭子一個承諾。如果做的不夠好,恐怕他會在地下傷心失望的呢!
“陛下,九鼎銘文既然都這樣說了,那當然就不會有錯。秦國将會統一九州,淩絕天下!不過,在趙國沒有滅亡之前,秦王是不會如願的……所以,九鼎上的這些話嘛,陛下也就随便聽聽得了,卻不必耿耿于懷呢!”
“你這麽說……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的話,趙國是要與秦國一決雌雄,争奪天下嗎?”
“陛下如果非要這麽認爲,那就算是這樣吧!陛下可知道,那一年我從中嶽山帶回去的白鹿,在龍城錦祥宮裏已經長大了……。”
“好吧、好吧!鼎盛重新,逐鹿天下……你們誰有本事,誰就做這九州四海的新主人吧!年輕人,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你。你是誰,從何而來?”
季元黯淡灰敗的臉上忽然出現異樣的神彩,像個貪心的頑童,想要知道一切。楚江眠暗自歎了口氣,收回浏覽最後一座鼎上山河圖型的目光,他在回光返照的天子耳邊低語了幾句。那聲音很低,好像是怕驚醒了這天地間偷窺的精靈。
“原來……我明白了!”
大周天子閉上眼睛,收斂了全部的震驚。長夜盡頭,遠近火光沖天,喊殺聲忽然又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