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之戰，必有一傷。而慕容離城與尚雲白在龍城之下的一場厮殺，直到最後，也沒有分出誰勝誰負。或者說是，他們各自都爲對方所傷。

“明日再戰，我必殺你!”

暮色降臨，雪花更加密集。慕容離城的刀已經斷了。他站直了身子，随手把刀柄抛在地下，指着對面的人發出再戰的邀約。少年發髻散亂，臉上有些擦傷的痕迹。身上所受的幾處刀傷，雖然并不嚴重，但看上去也頗爲令人驚心。

而秦國将軍比他還要顯得狼狽幾分。自從落馬之後，兩個人在地上翻滾纏鬥，尚雲白其實吃了很大的虧。因爲他所穿的全身甲胄，顯得太笨重了。在馬上沖鋒陷陣的時候，自然是威風八面，既能抵禦弓箭暗器，又能顯出大将軍的威武之勢。可是一旦失去戰馬被迫步戰的時候，卻在一定程度上成爲了累贅，大大的限制了其武力的發揮。

尚雲白的刀同樣也斷損了。他有些愛惜的看了一眼這把帶在身邊多年的寶刀，心中很是遺憾。再厲害的刀，在對方這個少年神威無比的霸道力氣之前，也難以保全。在聽到對方的無理語氣之後，他擡頭隻回應了一句。

“你放心，勝負未決之前，我是絕對不會離去的!”

平生第一次真正遇到對手的尚雲白，心中有些奇怪的情緒。他并沒有因爲對方的無禮和嚣張而感到憤怒，更沒有因爲今天的不能取勝而感到挫折。恰恰相反，這個令人驚豔的少年，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曾經當初的自己。雖然距離他初出茅廬的歲月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但每次想起那些激蕩戰場拼殺而一步步走上名将之路的過程，他還是會感慨良多。

如果假以時日，這個少年的成就，必定會遠遠超過自己的吧!那麽在明日之戰中，到底是傾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的殺掉他？還是手下留情，以另外一種方式結束這場戰争呢？現在，他還并不知道答案。

在黑夜吞沒最後一絲亮光之前，兩個剛才還要勢必置對方于死地的人，在戰場上各自轉身離去。這一場生死大戰，耗費了他們很大的力氣。所流的血和所受的傷，都要回去慢慢的調養。至于明天的事，裹傷再戰時，生死勿論!

不管是秦軍還是趙軍中的大多數人，都不由自主的長出了一口氣。當放松精神之後，他們才發現，這麽冷的天兒裏，甲胄裏面都被汗水浸透了。兩方面的人趕緊迎接自家将軍歸來，收兵回營，各種忙亂，自然不必細說。

尚雲白身上的幾道輕傷并不礙事。自從真正成爲名将之後的這麽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受傷呢。看到麾下将校們神色都有些凝重，他隻淡淡地笑了笑，一邊看着軍中醫官給自己敷藥，一邊對圍在大帳裏的所有人說道。

“這點兒傷無關緊要，你們大家不必如此。今日隻不過是一時興起，與那趙國小将打了這一場。說起來，這樣酣暢淋漓的戰鬥，可真是難得呢！呵呵！”

大将軍的氣度自然不凡。聽到他這樣開玩笑語氣的話，手下将校們臉上也展露出笑容。在過去，他們跟随将軍身經百戰，雖然也有遇到過挫折的艱難時候，最後終究還是取得了勝利。今日趙國龍城之戰，當然還算不上是挫折。大将軍說的很對，他這隻不過是一時興起而與對方較量了一場罷了。即便是那趙國少年将軍再厲害，他也打不過尚雲白。而論起整體作戰的部署，秦國軍隊早已有了七八分的勝算。如果明日再戰的時候，按照将軍原先所制定的計劃行事，趙國軍隊照樣守不住龍城。

“大将軍今夜可要好好休息啊！明日不必再理會那小子，我們集中全部力量，全軍出動，一舉消滅這些趙國騎兵!然後迅速攻克龍城，以成就大功。”

秦國将校們并不贊成尚雲白明日再繼續與慕容離城的邀戰。他們有能力憑借着萬軍鋒芒去踏平一切，又爲什麽要讓将軍去冒險呢？而尚雲白隻是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他的心裏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在經曆過無數的戰場勝利之後，也許對于他來說，單獨憑借武力去戰勝一個獨一無二的對手，才是更值得的事。不過，他更加清楚，即便是這些跟随他征戰多年的秦軍将士，恐怕也不會有人能夠明白他的這種情懷。既然如此，有些話他并沒有興趣多說。如果這一次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戰争，那麽不管在哪一方面，他都要取得全勝!

然而，世事無常，風雲多變。這世間的許多事本來就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即便是尚雲白這樣的人物，也很難會預料到明天發生什麽。他更不會知道，這一次的千裏突襲，也許注定要會铩羽而歸了。

兩軍暫時罷戰之後，虎贲軍并沒有進城。他們就在原地紮下營寨，與秦國軍隊虎視眈眈的相持。而當入夜之後，四周熊熊火堆都燃燒起來的時候，龍城内犒賞三軍的使臣便帶着大批物資到來了。

親自出城的人是上大夫子仲。費義身擔重責，不能輕易的離開。這樣的事便自然有他代勞。這位上大夫大人和許多人一樣，都在城頭上親眼目睹了白天的那一場大戰。他雖然上了年紀，但同樣像年輕人一樣熱血澎湃。此時帶着許多有司官員到了軍中，笑容滿面的對将校們加以勉勵，卻是發自内心。

慕容離城并不習慣于這樣的場面。他隻是略微有些腼腆的笑着，簡單應答幾句。好在，有公子涼生在旁邊親自代勞，安排好對虎贲軍将士們的重重賞賜。對于遠道而來的虎贲軍預先加以賞賜的意思雖然是出自王太後，但卻是以趙王的名義進行的。這自然是爲了嘉勉他們及時趕回來救援龍城的功勞。

本來按照費義和王廷大臣們的意思，是要讓虎贲軍進城的。眼看這場雪下的越來越密，讓這些英勇的将士在城外忍受寒冷，終究令人感到不忍心。但卻被慕容離城斷然拒絕了。他的心裏很明白，如果按照真正實力對比的話，虎贲軍想要完全戰勝秦國軍隊的這支百戰之師，恐怕非常困難。他即便能夠硬扛住尚雲白，與對方打成平手。卻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作爲一支騎兵部隊，虎贲軍的戰場在城外，而不是進入城内固守。所以，城裏人聽取他的意見之後，才送來了這些給養和賞賜，以鼓舞軍心。

慕容離城雖然并不在乎這些。但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們享受榮耀，也讓他心中感到寬慰。而當他轉過頭時，卻忽然看到一個身影就站在丈餘之外看着他，雪花披滿肩頭，臉上帶笑，眼中的淚水卻已經忍不住流了下來。

“阿姐!你怎麽也來啦？”

慕容離城驚喜交集。此去征戰半年有餘，在瞬息萬變的北方戰場上，别的他都無所畏懼。也許唯一在心頭惦念的就是姐姐千城了。

“小離，你很好!你做的很好……看到你今天的樣子，姐姐真爲你高興!”

被少年扶住胳膊的女子，滿臉都是欣慰的神色。透過淚眼模糊，她看到少年的身量又長高了不少，北方的風沙磨砺的他臉上有些粗糙，當初離别時那最後的幾絲少年幼稚已經消失不見。她的小離，成長爲了一個真正的英雄!

“阿姐，燕國滅亡，家族大仇已報!從此以後，我們可以開始自己的生活了。”

離城的眼睛裏閃爍着光芒。眼前的阿姐，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今後不管再發生什麽事，他會像這世上所有的男子漢一樣，用自己有力的臂膀爲她遮風擋雨，不讓她受一點兒欺負。任何人都不能再給她一絲委屈。就算是楚江眠也不行!

少年握緊了拳頭，暗自發誓。而千裏之外，大梁城中的某個人，卻莫名其妙的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臉色陰郁的魏王默默的飲下眼前苦酒，便聽到了這個還有閑情逸緻爲他親自煮酒的年輕人自言自語的嘀咕道。

“心有所感，必有所念。這是……誰在說我嘛？”

其時，大梁宮中夜雪無聲。錦繡玲珑的宮燈照耀之下，遠近的樓台殿閣，都已經是一片銀白。來自天下幾個重要方向的消息，正彙聚到這裏。不過，接收它們的主人，卻不是已經成爲階下囚的魏王，而是作爲勝利者的楚江眠。

數日之前的大梁城失守，這個當世強盛諸侯國的心髒被占領，很快就震動了天下。無數驚駭的目光都從四面八方投向這裏。隻要不是傻子，便都明白這件事對天下格局的影響力恐怕比中州之戰的結果還要重要。魏國難道真的會就此不複存在了嗎？在聽說過趙王楚江眠踏進大梁宮時所說的第一句話後，這是無數人拼命想要得知的一個結果。

然而，此時此刻的趙王，卻好像并不覺得魏國事有什麽多重要。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龍城戰場上。

“你猜，慕容離城和尚雲白到底誰會取勝呢？”

在不動聲色的飲下一杯酒後，楚江眠似笑非笑的看着對面哭喪臉的魏王，問了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