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眠離開紫宸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那一夜他究竟和百甲子交談了些什麽，外界并沒有其他人知道。史書上更是不會有任何的記載。也許，唯一知道這件事始末的人，隻有季子。但是，他守口如瓶，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一句。

如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百甲子的對話，更像是代表着楚江眠對大周王朝的最後承諾。時至今日，如果說那位病入膏肓的天子還是王朝象征的話，那麽傳說中的這個老者，才是最後守護它的力量。

在很多人的認知中，一個行将朽木的老者，就算是再厲害，又能怎麽樣呢？他一個人難道還能硬扛起一個即将毀滅的王朝嗎？如果真的有這種能力，周王朝也不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了。

這樣的認識，當然沒有大錯。一個王朝的興衰，并不是一兩個人所能左右的。天意從來高難問!萬事萬物自有它的定數，非人力所能勉強。

但即便如此，楚江眠卻不會随便應對。對于百甲子這個傳說中的人物，他在趙國的時候就曾經了解過一些。雖然并不清楚此人的來龍去脈，但這世間的神秘之事，所在多有，他從來都不會輕易地加以否定。

人隻有保持一顆敬畏天地之心，才能夠辯日月，知黑白，守四時，明得失!

“……未來的這個天下，在你手中到底會出現一個怎樣的新局面呢？聽完你說的這些，老頭子是真想親自看一眼呢!”

夜色消逝之前，百甲子背對着讓他刮目相看的年輕人，曾經發出過這樣的慨歎。而對方隻在他身後輕輕說道。

“不過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無流離之苦，無饑寒之憂。一家數口，仁愛相持。人生百年，從容輪回……這樣罷了!”

沒有任何慷慨的承諾，也沒有那些驚動天地的豪言壯語。但這個目标，就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可能了。百甲子停頓了一下，微微搖頭歎息道。

“如果你能做到這些，就已經是功德無量，勳蓋百王了!隻是可惜，老頭子是看不到啦！”

“爲什麽要這麽說呢？老前輩的身體看上去還很硬朗……。”

“呵呵！年輕人，你看到的我，是我，你看到的我，又不是我……既然守護的這個王朝，就快要到了盡頭。那麽老頭子的生命，也就會随之消逝了。天地維新，我将無我……那麽，從此之後，後會無期矣!”

晨曦朝露，恍然若夢。楚江眠稍微一愣神間，天地寂寥，眼前空空蕩蕩，隻留下東方的第一縷霞光映照在琉璃瓦上，散發出豔麗的色光。

楚江眠低下頭，在原地呆了很久。他的手中捧着一冊簡書。那是百甲子送給他的禮物。據說這是他數十次遊曆天下之後，集百年時間的智慧融合而成的。他匆匆寫下來交給了楚江眠，希望對他以後的所作所爲有所裨益。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他看着第一卷上的這些字迹，輕輕讀出了聲。沒有人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感觸。原來，天地間的玄妙是如此深刻。這一冊厚重的書簡捧在手中，似乎已經讓他觸摸到了曆史時空中那扇沉重的大門。他隻要一伸手，就可以輕輕地推開，去探索裏面的全部奧秘了。

從此之後，楚江眠再也沒有見到過百甲子。在生命中與他匆匆一晤的世間大隐者，似乎已經把自己的能量全部耗盡。他隐沒在黎明之前消失的銀色星河中。無人知其生死，傳說從此絕唱。

“百甲子這樣的人物，可以說是大周王朝後期絕無僅有的存在了。既然連他都放棄了，那麽這個王朝确實已經無法挽回。隻是……他也太吝啬了吧!你陪他叙談了大半夜，他就給你留下了這麽一個寒酸的禮物啊？”

季子走了過來。撇了一眼楚江眠手上拿着的東西，語氣有些不屑。正在沉思的楚江眠被打斷思路，他彈去指尖輕霜。終于從時空的冥想中回到了現實。

“老季，這你可說錯了。可别小看了這一冊書簡啊，它可珍貴的很呢！呵呵！”

“這有什麽好珍貴的？不就是那老頭子寫下的一些字嗎？”

“這叫原創!懂不懂？而且是真迹啊！我可要好好保存起來，這東西老值錢了。留給後世子孫，那就是貨真價實的傳家寶啊!”

楚江眠一邊虛張聲勢的說着，一邊果然鄭重的包裹起來，藏到了懷裏。季子眨了眨眼睛，滿臉無所謂的樣子。他昂起脖子灌了一口酒，卻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你既然說珍貴，那就算是珍貴吧。不過在老季眼裏看來，它還不如一壺酒，可以聊解風塵之苦呢!”

季子胸懷，非比尋常。他雖然不喜歡這些世間的權謀生殺，但也并非完全出世之人。楚江眠所走的路，他一直看在眼裏。在這一點上，他和許多人一樣，都對這個年輕人充滿了無比的信心。

楚江眠僅僅在洛城待了一夜。進入洛城的時候，無比隆重。而他再出去的時候，卻靜悄悄的并沒有驚動任何城内民衆。

戰馬踏着早晨的秋霜，當走出洛城西城門的時候，他對站在城頭上相送的季默等人揮了揮手。然後便往趙軍駐軍大營的方向而去。奉令跟在他身邊的公子糾，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然後轉身毅然跟着離去了。這位大周王室的貴公子心裏很明白自己肩頭所擔負的責任。從此之後，他将會成爲一名勇敢的戰士，用自己的能力來保護王室所留下的餘脈。

“大王!這是來自龍城的最新急報!”

還沒等進入軍營，白夜已經氣喘籲籲地迎了上來。最近以來，基本上每天都會接到好幾次趙國戰場消息。而這些消息大多都讓人憂心。剛剛接到的這一封，無疑表明局勢已經很急迫了。因爲，楚江眠匆匆幾眼看過之後，他的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魏武卒果然是天下聞名的強軍，戰鬥力不容小觑啊！這樣的勁敵……我前幾天所說的那道命令，發出去了沒有？”

“大王之令，有千機閣諜士星夜送回趙國去了!隻不過，爲什麽要命令龍羽将軍積極防禦而不是拼死抵抗呢？”

白夜對于楚江眠的上一道命令，終究是有些難以理解。此時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而楚江眠跳下馬來，看着趕過來迎接的王駿将軍等人，他隻随口回答了一句。

“戰争的目的是爲了勝利，卻不是爲了犧牲。趙國将士的生命，都很寶貴，我希望戰争結束的時候，每一人都能夠好好的活着……。”

“可是……大王!身爲将士的職責，自從披上铠甲的那一刻起，便已經做好了保衛國家而犧牲的準備。如果遇到強敵不去拼命抵抗，又怎麽能夠去保護我們的土地呢？守土之責，不容有失啊！”

以王駿爲首的趙國騎兵們，遠遠就聽到了他們大王的憐憫語氣。在心中感動的同時，不由得激起了慷慨之意。有這樣體恤麾下的大王，固然是他們的幸福。但身爲戰士的榮譽感，卻不允許他們有絲毫的退縮。

楚江眠走到他們身前。他揮了揮手，所有人都聚集過來，他們以充滿期待的目光，看着這位曾經以無上榮耀進入紫宸宮的勤王者。中州事已了，趙國戰未休!隻要他一聲令下，他們将橫刀上馬，直驅千裏，爲之效死!然後，他們就聽到了那個清澈嗓音的說話。

“王将軍，還有你們大家!我之所以剛才說那些話，是讓你們好好記住，國家的完整和土地的守護固然重要，但如果和生命比起來，又算不了什麽了!人爲萬物之靈，更是創造一切财富的最重要因素。我們的土地就在那裏，我們的國家也在那裏。來入侵的敵人就算是再厲害，他們也搬不走，毀不掉!所以，在魏武卒這樣的強敵面前，與之硬碰硬的較量，而造成大量無辜的傷亡，是最不可取的。我之所以在早些時候，命令守衛龍城的龍羽将軍保存實力，避免這樣的盲目應戰，也正是出于這方面考慮……這一點，我希望你們大家也要牢牢記住。以後不管在任何戰場上，都要靈活運用，以人爲本。人在而地失，則終究還有重新奪回來的時候。如果人都戰死了，則人地兩失，就是這個道理了。”

楚江眠的話裏沒有任何的大道理。他的目光掠過每一個人的眼睛，從這些熱血沸騰的臉上，感受到的是無比的信任和感動。随後，他聽到他的忠誠戰士們齊聲大喊道。

“我等謹記大王教誨!願爲大王而戰!願爲我趙國而戰……大王萬勝!”

等到沸騰的聲音再次平靜下來的時候，已經重新披上铠甲的王駿代表所有騎兵将士上前一步，大聲請令。

“勤王事畢，大王歸來!請下令，我們這就殺回趙國去，與入侵的敵人決一死戰吧！”

然而，楚江眠卻微笑着搖了搖頭。在他的眼中，從來都不會進行這樣硬碰硬的死戰。他最喜歡的方式，卻是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的制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