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波浪滔天，淹沒了戰鼓之音。雄壯的麾下萬夫，都已經成了孤魂野鬼。老将王鳳心有不甘的仰天大叫一聲，把手中染血的半截斷刀橫在了胸前。

“楚江眠何在？能不能見老夫一面？”

單刀匹馬，白發蕭疏。秋風把他殘破的戰袍吹拂起來，裹在消瘦的身軀上，更顯凄涼。如果他的名字不是叫王鳳，沒有人會把這個身形瘦弱的老人和那個名震天下的老将聯系起來。然而，他就是秦國名将一族的資格最老者。如果論起影響力，就算是第一名将尚雲白也頗有不如。

這樣的一個人物，當然不甘心自己以這樣的方式失敗。而且是敗在一個年輕後輩手中。如果他不能親眼看一看楚江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那麽他就算身死，也會死不瞑目的。

趙國騎兵停止前進。這位秦國的老将已經無路可逃。他們手中的弩箭閃着刺骨寒芒，籠罩了附近的一切。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陣勢面前逃生。更何況，那個白發老将的身後就是洶湧的河流，他除了束手就擒，别無他法可活。

不久之後，有一小隊人馬從後面往這個方向而來。顯然是得到了禀報，趙王楚江眠親自趕過來了。

遠近所有騎在馬上的趙國騎兵，都以最隆重的注目禮看着那一騎輕出，從容而來。他們的臉孔都漲得通紅，看到那個年輕身影終于出現時，所有人握拳捶胸，拍着胸甲，熱血沸騰的齊聲呐喊起來。

“大王威武!大王威武……威武!威武!”

後面在營門口觀戰的那些齊國軍隊，同樣受到感染。他們也齊聲跟着喊了起來。每一個人都是同樣的激動。與這樣的英雄人物爲伍，無論是誰，都與有榮焉!

王鳳眯起眼睛，認真的看着那個在萬衆崇敬中越衆而出的身影。随着越來越近，他也開始漸漸看得清楚。趙王楚江眠果然和傳說中一樣年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年輕的太過分了!剛剛二十多歲的年紀，就已經取得這樣的成就。如果這一切都隻是他憑自己能力來做到的，那他就真的太厲害了!

楚江眠顯然來的很匆忙。他沒有披甲，外面隻穿着一件披風。風拂起衣角，掠過他蒼白的臉龐。他的神情很平靜。既沒有大獲全勝的喜悅，更沒有面對失敗者的居高臨下。反而有幾絲若隐若現的淡淡傷感，不爲人所知的藏在了他的眉梢。

“聽說你要見我。那麽，我來了……可有何說？”

楚江眠開門見山的問了一句。他并沒有仔細端詳王鳳的模樣。對于即将死在自己手中的敵人，他從來不想記住他們的樣貌。

“果然是楚烈的兒子，虎父無犬子啊！原先的時候，王戬回去說，你這個年輕人非常厲害，絕對不可等閑視之。還被我訓斥了一頓，說是他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在不久之前，木雪青據說是死在你的手中，我更是半信半疑……隻不過，今天我卻相信了。你果然手段了得。我現在隻問你幾句話，希望能夠據實相告。”

相隔十餘丈外，王鳳緊緊盯着楚江眠的眼睛。而對方隻是随意的點了點頭，漠然的說了一句。

“你問吧，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

“你是用什麽辦法讓洛河改道，難道真是借助了鬼神之力？”

“這世間沒有鬼神，我從來不相信那些。人雖然勝不了天，但總會能改變一些東西的。人類的意志強大起來，自然可以移山填海，無所不能。”

“這麽說，你是承認使用手段堵塞河流，故意作惡，造成這次大災難了？”

“王将軍，你這樣說是不對的。這是戰争，戰争中不分什麽災難，戰争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取得勝利……正義必勝!而我，就是正義的一方。”

楚江眠臉上露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他意味深長的看着王鳳，這位怒發沖冠的秦國老将，差點兒被他氣樂了。他用手中半截斷刀指着對面的年輕人，聲音悲涼的哈哈大笑起來。

“正義的一方？哈哈哈!楚江眠，你好好睜開眼睛看看，因爲你的求勝之心，造下了多大的孽債!這數萬鐵骨铮铮的男兒，沒有死在熱血潑灑的戰場上，卻無聲無息地葬身在了水底。你還敢在這兒大言不慚。如此狠毒手段，恐怕就連下遊洛城中的無辜民衆，也要大受牽連。當水面上飄滿百姓屍體的時候，天下人萬夫所指，你還能自诩是正義的一方嗎？!”

“王将軍，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大水淹沒的隻是秦軍和諸侯軍隊，洛城百姓自然無傷。所以你就不要操心這些了。如果你現在識時務，就跳下馬來自縛雙手，去洛城門外跪倒請罪吧。驚動天子，荼毒洛城，竟然還想偷窺九鼎……秦國人從此之後當爲天下共敵!”

楚江眠收斂了笑容，他的表情顯得很嚴肅。既然秦國和趙國之間注定會成爲死敵，不死不休。那麽他當然會不擇手段，用盡一切辦法來消滅這個最強大的敵人。

王鳳好像領悟到了楚江眠這幾句話背後的意思。他的臉色慢慢變得煞白。這個年輕人太可怕了。中州戰役的徹底勝利，很可能會就此成全于他。不畏艱險，千裏勤王。正義之師，得天相助……僅僅這些理由，就會讓他成爲很多人心目中的正義英雄。秦國選擇與這樣一個人爲敵，恐怕要很艱難了。

“趙王，你赢了。中州從此是趙國的了。你會據九鼎而取代大周天下嗎？”

王鳳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息下心中的各種情緒。問出了心中最後一個疑問。而那個年輕人終于把目光轉到他的臉上，輕輕搖了搖頭說道。

“大周王室統禦天下數百年，自然有它存在的理由。興亡之數，不是我等凡人輕易所能去決定的。身爲曾經受過王室恩惠的諸侯，應該維護的是其威嚴。在上天還沒有讓其滅亡之前，如果有諸侯敢于無故冒犯，甚至試圖觊觎九鼎，天下之人當共擊之……從此之後，趙國願意做這個秩序的維護者。遵奉王室，以讨伐不臣!王将軍，你明白了沒有呢？”

王鳳呆立半晌。他終于弄明白了楚江眠到底想要幹什麽。這個年輕人的韬略和手段，遠遠的超出了他的預料。在他忽然閃現的一個念頭中，恐怕就是連秦王，也沒有他如此廣闊的胸襟和眼光啊！

“後生可畏，你厲害!把大周天子和王室握在手中，以後的趙王又有何求而不得呢？哈哈哈……隻願上蒼多多護佑我大秦吧!”

萬念俱灰的王鳳，在大笑聲中橫刀自刎，鮮血迸濺，屍體栽落馬下。所有的身後榮辱，家國興亡，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百戰餘生的一代名将，就以這樣的方式收場，難免讓人唏噓。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洛城之外的所有秦國軍隊和諸侯軍都已經被掃蕩一空。除了少部分追随王鳳戰死的騎兵之外，其他的都死在了洛河之中。而像西秦少主聶無雙這樣僥幸逃生的，則是少之又少。

親眼看到王鳳自刎而亡的聶無雙，當機立斷，不再耽擱。他轉身進入中嶽山中，懷着滿腔悲憤踏上了單身逃亡的路程。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而在山峰高處岩石上盤膝而坐的葛衣老者，迎着風起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他并沒有去看這個落荒而逃的人。而是自言自語輕輕說了一句。

“是該去見見那個年輕人了。但願他有好辦法，讓大周王朝的未來能夠有一個體面的收場呢……。”

已經忘記自己真實名字的百甲子，可以放下這天地蒼生，也可以放下這萬物刍狗。卻唯獨對自己守護了許多歲月的這個暮色王朝，還留存着幾分執念。他當然不希望大周王室被滅絕在激烈的興亡交替中。也許，年輕的趙王楚江眠，他未來的态度至關重要!

松濤滿山，蹤迹杳然。一束殘陽落到那塊岩石上時，那兒已經不見了百甲子的身影。

而此時此刻的楚江眠，卻并不知道有人對他恨之入骨，更不知道有人正在走近他，想要與他好好談談。大勝之後，千頭萬緒，許多事都等着他一言而決。相比較起戰争，結束之後的事，才是最難料理的。

趙軍斥候和千機閣諜士們都早已經全部出動，他們所帶回來的消息，無疑都非常令人振奮。将近五萬敵軍的全部覆沒，已經是不容懷疑的現實。對于準備好了拼上性命鐵血大戰一場的趙國将士們來說，這既讓他們感到無比的振奮，更有些莫名的失落。

從某種意義上看起來，是趙王帶領着幾百勇士就終結了這場戰争。趙國最精銳的騎兵，隻不過在開頭和結尾各打了一場小仗，簡直太不過瘾了!

趙王能引下天雷霹靂，擊毀奇峰口。更能驅使鬼神，移山填河!……這樣的神迹被傳說開來之後，與聞者無不深信不疑。甚至就連安頓好城中民衆急匆匆趕出來的王弟季默，在見到楚江眠之後，所問的第一句話也是:“趙王!你真的能夠溝通天地嗎？”